第186章 千峰似劍

(所以傾風堅信天涯遠路,總有盡時。)

仔細想來, 人世的離散太過容易,縹緲易逝,不如一場潦倒早醒的醉酒。

天涯各處皆是傷不盡的斷腸人、折不盡的楊柳。在那諸多的無常聚散之中, 回首瀟瀟往事,多的是不堪重提的笑言。

有人當真,有人戲謔。

祿折沖口口聲聲念及少元山,不是要提醒白重景報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不是要與他清算這多年來的恩怨情仇,只是想要他記起, 當初他曾答應過自己的一句話——“往後你做妖王,我給你做將軍!”。

白重景低垂著頭,漫天的星光明月落在他兩肩,全是他挑不住的重擔。心緒宛如一本被翻開的陳黃書冊,一頁頁古舊破爛的紙張上,全都是祿折沖拿血揮灑出的批注。

是無計的淒涼,與他依舊堪不破的迷惑。

白重景快要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每說一個字,便是將祿折沖的心血從那書冊上撕扯下來,絞成紙屑, 燒個粉碎。

他還是悲涼地道:“我只是覺得,而今你做的事情, 已經完成不了你當初許下的承諾。天下不一樣了。”

他微微擡起頭,還沒觸及對方的視線, 又斂下眸光, 依舊不敢直視對面的人, 艱難地說:“……我不想再給你做將軍了。”

祿折沖一闔眼, 再不看他, 拄著木棍, 轉過身,蕭索地走入無邊的夜色。

他長影孤斜,腳步一深一淺地在夜幕長河中跋涉,哪怕只是一段平地,而今的他也走得極為吃力,仿佛底下是數不盡的坑窪。

他脊背顫抖著,忽然對著無人的荒野大笑兩聲,當是對這荒唐世道的回應與嘲弄。甩了甩手,壓下那些無關的落魄與寂寞,盡力站直了身。

往後寒山川流間,真是他一人獨行了。

白重景注視著他背影,復又朝前追去,擋住他的路,彎下膝蓋,說:“但我們還是兄弟。我最後再送你一程。”

他不由分說,將祿折沖蒼衰的身體背了起來。

比他預想的還要輕。這幅年老的身骨而今削瘦得像一陣風,白重景不將他背得緊些,甚至感覺身後人的重量。

祿折沖沒有拒絕,手中長棍垂懸而下,輕敲在白重景的大腿上。

白重景走一步,直接落下淚來。視野中的一雙草鞋朦朧模糊。

“我也後悔,如果當初沒有求你出少元山就好了……”

竹林被上空黯淡的綠光映照,仿佛縈繞著一層淺綠的煙。

蒼翠的妖域如同天的影子,有著別於俗世的寂靜跟冷清。

傾風手中卷著一截細草,聽完默不作聲,等周身光色暗了幾度,後知後覺地冒出一句:“祿折沖是被山河劍砍死的啊?”

少年一拍座下樹根,氣憤道:“什麽死?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說了我已經救下他了!”

傾風換了個姿勢,別扭地道:“這麽說來,他以前還挺是個東西。”

少年捏得手指骨骼清脆作響,冷笑道:“你瞧我現在像是個東西嗎?”

這話很難答啊。

可說傾風偏私也罷,她對祿折沖是有恨意在的。

當初要不是她意外拔出山河劍,人境該已陷落,那些災禍因果,祿折沖可以無掛礙地擔得起,傾風不能薄情寡義地放得下。

傾風也不好當著這少年的面說他“自己”的壞話,習慣性地嘆息一聲。

尾音還沒落畢,又被少年瞪了一眼。

……這世上誰能不嘆氣啊?那不知道要說什麽的時候得多尷尬?

傾風想了想,問道:“你說想要成為劍主,龍息必不可缺,所以……”

少年往後一仰,兩手後撐,感觸萬般地道:“不錯,當初這條龍脈,是自願被斬斷山脊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那些血肉又不停催生他的戾氣,動搖他的神智,不加以制止,人間起碼要死半數人,屆時他又能有什麽活路?斬斷山脊,反倒是強行續了他這三百多年的壽命。雖然過得渾渾噩噩,不能算正經活著。”

傾風張開嘴,又火速閉上了,將險些嘆出口的氣給吞了回去。

傾風隱晦沒提,少年自己倒是先說了,一臉老成持重地道:“你們都覺得他是個惡棍,壞透了,口口聲聲要肅清天下,不過是唱得漂亮。自己出身於鄉野市井,可只拿蒼生當盤中的棋子,殺人不眨眼。但我覺得,他不是個好人,也未必是個多壞的人,因為他根本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他認為大道之上,只講利弊。連對自己也是如此。”

傾風耳朵動了動,沒有急著反駁,也很想聽聽這個心境純粹的少年如何評價他的“本身”。

少年往下一壓鬥笠,蓋住自己的臉,兩手環胸說:“祿折沖,我是說外面那個。你們要是見到他的真身,就能發現他如今已經是副鬼樣子了。他如果什麽都不做,僅憑借我的半尊大妖身軀,可能活得比我還要愜意。但他抽我木身的妖力去化傀儡,就是自尋死路。而今他那行將就木的半死之身,說是哪天忽然咽氣,我完全不會覺得奇怪。即便就此收手,頂多頂多,也活不過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