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千峰似劍

(千古興亡的榮辱也好,恩怨也罷)

晚間日頭西沉, 余暉任意灑落,天光與盡頭邊際處的墨色山線呈現分明的色調。而傾風那淡然獨坐的身影,被大片絢爛的光彩吞沒, 有種遺世獨立的清絕風采。

傾風斟酌著,身上傷口逐漸凝固,血液已停止流動,可是四肢不斷發冷,被墻頭的涼風一吹,清楚體會到什麽叫作高處不勝寒。

她用手指撫過劍身, 指尖上是粘稠的血漬,聲音隨著內力飄蕩至深遠處,不急不緩道:“人活一世,或短或長,總是免不了一個爭字,我也是。我這人運氣不好不壞,輸贏皆常有,可我從不認輸。既然如此,為何不將目光放到高遠處?”

傾風壓低上身, 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朝下方指了指, 尖銳地諷刺道:“這都城之內,妖王剛愎不任、伐矜好專, 城中凡掌有權勢的妖將官吏, 無不效仿, 桀黠擅恣、負恩昧良。今日居於城中的百姓, 皆如芒刺在背, 坐臥難安。有大妖血脈的妖族, 許能靠著天資謀得高官厚祿,可往後仕途也是能一眼望盡——要麽碌碌無為終此一生,要麽與他們同流,漠視無辜死於災荒,還要取盡弱小屍骨上的最後一粒錙銖。”

“直到某日,富人被壓迫成了窮人,窮人被壓迫成了奴隸,奴隸不堪壓迫,死於無聲。昏沉的世道再亂上一次,所有人不講禮儀仁信,將其棄之敝履,禽獸也好、大妖也罷,就做個痛痛快快的逍遙人。躺在金山上,笑看人世間,這是不是諸君所求?滿意嗎?自在嗎?”

傾風收斂了笑意,坐直身軀,眸光深沉,慈悲地垂目,字字力道千鈞:“所以這一次,我想賭一賭世道。賭個能讓弱者,也可以高枕無憂的世道。”

“我知道,這世道太沉、太爛、太黑,你們之中,縱然有起身點火的心氣,也怕隨意砸下來的一角破天,落在自己頭上,還沒等自己能建出什麽功業,就被碾成了路邊的一灘爛泥,成了星火燎原前微不足道的一點余燼。”

“我也知道,你們中許多人,其實不畏死,只怕大道獨行,怕自己真心空付。怕人性的涼薄容不下一縷回暖的春風,怕未酬的壯志淪為他人口中輕巧的譏諷。”

傾風拍了拍膝蓋上的長劍,眼神灼熱而赤誠,暢懷笑道:“沒關系,今日我陳傾風,願意做第一個開道人。積弊叢生,那就逐根除去。倒懸塗炭,那就逐一拯解。”

“我想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沒救了。我想看看,這天下能不能容人站著說一句對錯。我更想看看,蚍蜉能不能撼樹,螳臂能不能當車,天道能不能容得下一幹狂悖之徒的淩雲之志。”

“我不拘人或是妖,強或是弱。”傾風站起身,執劍平指,擲地有聲道,“與我同道者,請隨我同行。”

回應她的,唯有幾縷繚亂的風。

有幾戶木窗被推開一條細縫,身影藏在背後,靜聽著她一言一語,可終究無人出門。

落日懸於她的肩頭,那漫隨流水的憂愁,岑寂無聲,壓得那茫無邊際的天色,也黯然無光。

傾風的耳邊再次響起一道渺遠的嘲笑。

“天真!無知小兒也該不會指望,僅憑三言兩語能逆轉這天傾的頹勢!”

“陳傾風,你大錯特錯!這世道壓得所有人都擡不起頭,俗人恨不能趴下,可你卻要他們起身!”

“妖境之困非嚴法、非流血不能解,你又知道多少?”

“算了吧陳傾風,你是曠達,即便攻敗垂成你也可以抽身而退,但你拿什麽去賠那些犧牲於無妄之災的英雄?你的仁善可以嗎?你擔得起那些重責嗎?你敢背著天下人的指責,還一步不退地走下去嗎?”

“你敢領著天下,去走一條不明生死的路嗎?你負得起那份血仇嗎?!”

那聲音咆哮嘶吼,幾乎要凝成尖刺紮入傾風的腦海,隨後開始時而癲狂時而蠱惑地反復叫道:

“退吧——退吧——你走不下去!”

“如果有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為你而死,你這樣的黃毛小兒就不敢前行了。然後連累幾十萬、幾百萬的百姓,跟著你萬劫不復!”

諸多層層疊疊的囈語將她包圍,消消長長仿佛是萬夫所指。

傾風仰頭遠眺,臉上帶著倨傲堅定的神色,對著虛空,第一次回應了那直入心魂的聲音。

“你別以為我書念得少,苦吃得少,就覺得我只是無知者無畏。我敢拔這劍,敢做這劍主,那這千古興亡的榮辱也好,恩怨也罷,千般因果,萬鈞重任,無論對錯,我都敢一肩擔之!”

傾風環顧一圈,看著那些緊閉的門窗與鴉雀無聲的街巷,不以為意地笑道:“當真沒人嗎?沒關系。我可以過幾年再來。”

她垂下手中長劍,正欲轉身,街頭一名嚴陣以待的侍衛突兀出聲道:“話說得漂亮,可你真以為自己能來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