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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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南的桂花開了,燕子巷的飯館倒了。葉子無休止地下墜,風結不出果子,我從這天開始一無所有。

小巷的石磚已經一個多世紀,巷子裏數代人生老病死。

每年桂花都開,墻角探向月亮的那株淡黃,曾經是我奔波的坐標。幼時母親摘下花來,和著蜂蜜和糯米,釀一壺甜酒。除夕打烊收攤,她喝一杯,我舔一口,這年就過去了。

回憶起來,舔的一小口,是我經歷過為數不多的甜。

生活對我而言,從起點就破碎不堪。母親離婚後,依靠一間小飯館,撫養我長大。她每天四點起床,買貨備菜,獨自操持,二十多年從未停歇,直到無力維系,交到我手中。

今夜我關上玻璃門,先把煤氣灶擦了一遍,收拾出角落的碎蛋殼和爛葉子,接著用小蘇打兌熱水,抹凈桌上殘存的油汙水漬。

目光所及之處,如同往昔。

走出家門,回頭望望,二樓窗後一盞幽暗的小燈,母親會照常四點睡醒,早餐我放她床頭了,再等等,將有人來把她接走。

深夜街上行人寥寥,少數店鋪開著燈,還傳出低低的笑聲。有什麽開心的,多收了三五鬥,也撐不過七八天。

我走到墻邊,啟動面包車。前年買的車,平時運貨拖菜送外賣,而今夜,我打算用它制造一出意外。

雨下個不停,小巷徹底寂靜。我掐滅了香煙,開出燕子巷。水泊倒映樓宇,車輪一片片碾過去,霓虹碎裂,又被波紋縫合。

我想再走一遍這座逼迫我彎腰生活的城市。高架穿行,腦海裏響起大學讀過的一篇禱告: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請賜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請賜予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區別。

我既不平靜,也沒勇氣,更加缺乏智慧。所以,不再祈禱。

回到燕子巷口,我狠狠一腳油門,面包車撞上電線杆。

思考這麽久,整座城市別的不好撞,估計都賠不起,電線杆還行,上次一輛卡車側翻,就是被它頂住的。

沖擊是瞬間的事,而我經常想象這一刻,腦海模擬過各種受傷的情形,這次全部實現了。左腳鉆心地疼,額頭滿是鮮血,手抖得拿不穩手機。

“喂,110嗎?我出車禍了,在燕子巷,人受傷了……救護車不用來,我自己能去醫院……對,我自己去,就想問一下,我這個報警,你們那兒有記錄嗎?對對對,記錄這次車禍的真實性……不能等你們來啊,血流滿面,我得趕緊去醫院……行,你們去城南醫院做筆錄……”

掛掉手機,用紙巾捂著額頭,我嘗試發動面包車。發動機噴了幾口白煙,車身也不知道哪兒裂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艱難啟程。

到了醫院,急診室一陣折騰,腦門纏好繃帶,小腿沒有骨折,腳踝扭傷,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上了夾板。

其間警察真的來了,主要懷疑我酒駕,卻什麽都沒發現。警察反復盤問,我說我是肇事者,也是受害者,我不向自己索取賠償,也不為自己承擔責任,而你當場銷案,咱們三方就這麽算了吧。

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繃帶滲出血跡,對鏡子左右看看,覺得足夠憔悴,但還欠缺點震人心魄的悲涼。

在林藝趕來前,我找醫生做點準備工作。

我跳著腳走進診室。“醫生,病歷能不能寫嚴重點,比如該病人心理狀態非常扭曲,抑郁,黑暗,有自殺傾向,如果不多加愛護,可能會對社會造成不良影響。”

醫生認真回答:“哥,我是骨科的。”

我說:“行吧,骨折也夠用了。”

醫生說:“你這當場能下地,骨什麽折。”

我說:“幫幫忙,我住一天院,就一天。”

醫生停下敲擊鍵盤的手,狐疑地看過來。“你想幹什麽?”

我說:“老婆離家出走,我看她會不會來。”

醫生沉默一會兒,嘆口氣:“病床這幾天不緊張,給你三天吧,多點希望。”

扶墻穿過走廊,推開樓道間的門,側身擠進去,門砰的一聲關上。

首先給林藝發了條微信消息,告訴她我出事了,意外事故,車禍,我傷勢嚴重,希望她能來簡單探望。

這個點她還沒起床,看到以後也不一定回復,所以我又把醫院地址和病房號詳細寫給了她。

窗外泛起魚肚白。

林藝是我的妻子,十三個月間只見過一次,短短五分鐘。她每月發條微信消息,內容固定,那幾個字次次相同。可這回,我有必須見面的理由。

2

醫院走廊傳出走動的聲音,回床躺了躺頭昏腦漲,肚子餓得不行,一瘸一拐去便利店買了兩根烤腸。

靠著墻壁,嘴巴剛張開要吃,過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值班醫生托抱著一個小女孩,和我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