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們

從未想過,經歷那麽多離開和告別,還會有更漫長的夜晚等著我。

從未想過,會在如此絕望的情緒中,寫完一本書。

寫幾句就焦躁不安,手抖,抽搐,腦子裏有把刀翻來滾去,心臟生疼,胸悶,動不動躲到角落哽咽。

吃兩片藥,睜眼到天亮。早上七八點睡,醒來中午十一點,只能睡著三個小時,躺在那裏沮喪又孤單。

午後曬太陽,朋友在對面打電話,打完坐我旁邊,認真地說:“你要去看醫生,你的眼神不對,空得嚇人。”

我沒有去。我書還沒有寫完。

2021年6月16日,全文收尾,付梓,校對,出版社忙著查漏補缺,裝幀設計。而我突然墜入一個始料未及的深淵中。

2021年6月27日13點27分,家裏只有梅茜在,我拿著手機刷到一條視頻,有個中年男子被送入ICU,家人分成兩派,一派要求搶救,一派要求放棄,視頻還沒播完,我的右手開始不受控制地上下晃動,幅度很大,幾乎拿不住手機。

我換到左手,撥通了同事的電話,說:“我好像出事了,快叫救護車。”

電話打完,從小腹排山倒海卷上來一股麻木,感覺像水泥從脖子往下灌到胸口,只有心臟跳得異乎尋常,激烈又疼痛。

我繼續努力撥通同事電話,問救護車什麽時候到。

那時候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恐懼,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以前預激綜合征也呼叫過救護車,心率每分鐘飆到兩百多,胸腔難受到要裂開,也沒有恐懼。

但這次我真的害怕,空洞的房間視野裏左右搖晃,梅茜趴在我的腳邊嗚咽,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平躺下來,大口呼吸,打開手機語音備忘錄,想錄一點東西。

想錄,爸爸媽媽,對不起。想錄,朋友們,我走了,有空想想我。想錄,喂,好久不見,以後也見不到了,我愛你的,我沒有騙你。

手機砸到地毯上,撿起來,門鈴響了,我一步一步挪到墻邊,按了開關,同事臉色煞白地出現。後來才聽說,他手機必須和120保持通話,所以沒法打車,一路從家狂奔過來的。

五分鐘後,救護車到,護士出現,裝心感貼片,量血壓,說:“沒事,放下心,我們在。”

醫生檢查後說,心臟沒問題,可以排除心梗。雙心科就診,一切項目檢查完畢,醫生說,是焦慮症、抑郁症、驚恐症三症並發。藥物就是常規的草酸艾司西酞普蘭,勞拉西泮,阿普唑侖,氯硝西泮。

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接下來開始地獄行走的日子。

焦慮症發作的時候,感覺渾身有螞蟻在爬,砸墻,捏著拳頭敲自己的腦袋。抑郁症發作的時候,滿腦子幻覺,哭,發抖。驚恐症發作的時候,就是體驗一次猝死的經過,手腳麻痹,撕裂,窒息,恐懼中深墜湖水。

每天中午只能喝下半碗湯,心裏在喊,救救我,誰能救救我,然後眼淚掉到碗裏。

焦慮症和抑郁症我都不怕,忍一忍。驚恐症真的令人崩潰,發作一次,便感受一次瀕死的過程。我不懂,為了誰要接受這樣的煎熬。從那天開始,我記錄了每次瀕死感受的時間。

2021年6月28日21點45分。

2021年6月30日14點11分。

2021年7月1日3點33分。

2021年7月1點22點01分。

2021年7月2日14點35分。

2021年7月2日21點24分。

2021年7月3日20點45分。

2021年7月8日4點41分。

2021年7月8日21點52分。

2021年7月11日2點50分。

2021年7月12日5點58分。

2021年7月13日12點32分。

還未結束,我的藥瓶還未吃空。

2021年7月20日,醫生把我的藥換成了賽樂特,思瑞康,勞拉西泮和奧沙西泮。除了每天昏睡十幾個小時之外,情緒逐漸無法控制。

把這些說給讀者聽,只是想告訴大家,我現在不好,但是會好的。

哪怕或許有人借此調侃與嘲諷,我依然寫下來了。因為這是真的,是我真的生活,也是這本書的一部分。

我希望有月亮從沙發升起,冰箱裏有跳動的心,吊燈被狂風卷動,碰倒的牛奶在地板淌成一張笑臉。

我希望煙盒噴出雲朵,地板生出大海,窗簾藏著一朵蓮花,水杯自由演奏,紙盒內疊好的衣服飛回壁掛。

這場雨,曾經下過的。

這片雲,曾經來過的。

這個人,曾經在過的。

希望從來沒有讓你哭過。

希望外婆多在我夢中出現。

希望父親病情穩定,不要走丟。

希望母親不要流淚,我在的。

謝謝你能讀完這部小說,謝謝你能讀完我最後的喃喃自語。

寫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自《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始,《讓我留在你身邊》《雲邊有個小賣部》,現在是《天堂旅行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