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方之南(4)

他其實是在拆解拼裝一樣東西。一根手掌長的鍍銀圓筒,裝搭好後,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連接的把手上,纏繞著鹿皮。

普通人肯定看不出這是什麽。但阿南的手慢慢地碰了一下自己右手腕上那個鑲嵌各色寶石的臂環,感覺它還紋絲不動地約束在自己腕上,才安心地輕揚起唇角來。

一支可拆解的小火銃。

這個長著特別迷人一雙手的男人,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小酒肆,把一支小火銃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這是無聊到什麽程度了——

不,仔細一看的話,他的手雖然很穩定,但偶爾凝滯的動作,讓她看出了遲疑的意味。

這個人,不是在排遣無聊,而是借著拆解火銃,用機械的動作,來驅逐內心的緊張與惶惑。

這個習慣,和她當年真像。

只不過,這把可拆解折疊的火銃,她偏偏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知曉的人,因為,她是參與研制的人之一。

“是拙巧閣的人,又來找我了?”阿南微微一笑,計算了一下角度,然後走到了樓梯邊,從後方幾個雕鏤出來的洞口中,企圖看清裏面那個男人的容顏。

但從斜後方的角度看,只能望到他的半側面。

他的側面線條清雋淩冽,窗外日光穿欞而來,自他耳後燦爛照耀,使得他半側的面容明暗分明,攝人心魄。

即使還沒看清他的長相,但阿南已經在心裏想,這張臉,可真對得起這雙手。

想想也是啊,混在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全順天府的公子哥兒該見了千兒八百個,可這種凜然超卓的人物,哪是可以尋常見到的。

一滴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木樨甜膩的香氣和橙子清冽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讓她忽然覺得心裏沉了沉。

一時之間,她就不想知道他具體的模樣了。

反正,她的心裏,已經有了最好看的那一個人。

無論她看見什麽樣的人,她總是拿來和心裏的他比一比,然後發現那個最獨特的地方,依然是那個人的,永遠不可轉移。

就算她看遍了世間所有好看的男人,那又怎麽樣,其實都沒有意義。

所以她默然笑了笑,不聲不響就轉過了身體,坐在了樓梯下的一個小角落裏,蜷起雙腿,剝著蓮蓬喝自己的茶。

老板娘給她端了一碟蠶豆來,一邊瞥著雅間那邊,問:“看到了?怎麽樣?”

阿南趴在桌上,懶洋洋地說:“還可以。”

“只是還可以?”老板娘嗤的一笑,掐著腰正要說什麽,一轉頭瞥見門口進來一個熟客,忙堆笑迎了上去:“李二哥,你可是好久沒來了,最近在哪兒發財呀?”

“發個屁的財!三月剛在五城兵馬司謀了份火丁(注1)的職位,上月就被調去宮裏救火,結果差點沒斷送在那裏。”李二哥是個中年漢子,罵罵咧咧地取下網巾,給一眾熟人看自己被燒禿了的頭發,嚷著自己這次真是死裏逃生,非要眾人請他喝酒。

眾人趕緊喊老板娘上酒,要給李二哥去去晦氣。

李二哥喝酒跟喝水似的,放下碗卻咧嘴笑了,說:“晦氣是真晦氣,不過運氣也不算差到家,你們猜我在宮裏救火,是誰指揮的?當今皇太孫啊!”

“皇太孫”這三個字一出來,酒肆裏眾人頓時就來了精神,趕緊追問:“李二你哪來的好運氣?咱們活了幾十年,可連七品以上的大老爺都沒見過!”

也有人矯舌難下:“好家夥!火海險地,皇太孫也去?”

“去!不但去了,還親自到殿基近旁指揮我們救火。咱這群人都是臨時被調集的,第一次進那種地方,能不怕嗎?不瞞各位,我當時看見這麽大的皇宮,這麽兇的火勢,嚇得腳都軟了!但皇太孫往我們面前一站,我們上百人立馬心就安定了。各方隊伍被他指揮得紋絲不亂,他站在火海前那氣度,那架勢,真叫人心折!”

“那皇太孫長什麽模樣,你趕緊給我們形容下?”

“說到皇太孫,那長相可不得了!只見他身材魁梧,天姿豐偉,站在火海前就似一根定海神針,金光耀眼,閃閃發亮……”

周圍人一聽就不對勁,紛紛斥責:“少胡扯了,說實話!”

李二自己也笑了:“說實話,那個火海之中煙塵滾滾,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哪看得清模樣?模模糊糊只見最高的台階上站著一條人影,個子比身邊人都高出一個頭,不動不說話也格外威嚴,那樣子……總之我嘴笨,說不出,就是一看絕非凡人了!”

阿南剝著蠶豆,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叔,你看見個位高權重的人就這樣。得虧是皇太孫呢,要是當時皇帝親臨,你是不是看一眼就飛升了?”

李二抓抓頭,和眾人一起大笑出來。

酒肆內有個穿著件破道袍的老秀才撚須說道:“可惜啊,聽說聖孫在這次救火中生病了,大概是被熱氣侵了聖體,不知如今好些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