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天涯海角(2)

自出生以來,朱聿恒從未給別人唱過歌。

他在鈞天廣樂中出生,在陽春白雪中成長。

二十年循規蹈矩的人生中,他謹言慎行,不苟言笑,年紀輕輕便博得滿朝文武的交口稱贊,認為他老成持重,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可如今,那個沉穩整肅的皇太孫被徹底拋棄。他低頭湊在阿南的耳邊,輕輕為她唱著不正經的鄉野俚曲。

暗夜的火光令人迷失,他聽著她漸漸沉靜下來的呼吸,還有那終於松弛下來的眉心與唇角,將自己的聲音壓得更低更輕,似要伴著她入眠。

“則為他醜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那一夜在順天的黑暗地底,從昏迷中醒來的他聽到她低低哼唱這首歌,心口激蕩悸動,至今不可淡忘。

那時他躺在她的膝上,望著上方的她,舍不得將目光移開須臾,奇怪自己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為什麽會認為她長相普通。

而如今的他在火光中擁著她,看著她如今這副狼狽模樣,依舊覺得攝人心魄。

以至於,即使他的人生即將到達終點,即使與她一起呆在這荒蕪孤島之上,可因為身邊人是她,讓他亦感到慶幸。

幸好在他身邊的是她。

幸好這個世上還有她。

孤島火光之中,她縮在他的胸前,他擁著她,沉沉昏睡。

太過勞累,傷口的疼痛亦阻擋不住沉睡,而他在淺薄夢境中,又看見了那只黑貓。

它從黑暗中現身,金色的迷人瞳眸中倒映著他的身影。

它緩步走來,一躍而起撲入他的懷中,以熟稔又親昵的姿態,蹭了蹭他的臉頰。

於是,朱聿恒也無比自然地擁住了它柔軟的身軀,忘卻了自己身上的傷痛,俯頭與它相貼。

然後他慢慢睜開眼。眼前一切都還朦朦朧朧,但火光搖曳下,近在咫尺的黑貓,果然已經變成了阿南的模樣。

一如既往,與曾千百次出現在他夢中的一模一樣。

於是他也如往常夢中一般,俯下臉,去親吻阿南的雙唇。

奇怪的是,夢沒有如往常般破碎。

他的唇終於第一次觸到了她,而不是在即將碰觸的一刹那抽身醒來。

在恍惚之中,他因為這溫熱柔軟的觸感,情不自禁地收緊了雙臂,側頭吻上了她的雙唇。

發燒與脫水讓她的唇瓣失去了往日的鮮潤,她的呼吸如此灼熱,與他的意識一般狂熱——

這太過真實的觸感,讓朱聿恒在甜蜜的戰栗間,又悚然而驚。

迷蒙的雙眼在瞬間回復清迥,他睜大眼看著被自己緊擁在懷的阿南,心口劇震之下,無措地松開了她,恍惚看向身邊。

荒島洞穴。即將燃燒殆盡的火堆。外面漆黑的夜色終於漸轉墨藍,曉光已籠罩住這個海島。

肩膀依舊持續疼痛。這不是那個曾千次萬次籠罩住他的夢,這是真實的世間。

他親到的,是真實的阿南。

在夢裏,他曾一再夢到自己擁著她,卻每每在即將親吻到她時,夢境破碎,她毫不留情轉身離去,將他拋在暴風雨中。

如今在這樣的荒島上,他竟真真切切地將阿南擁在了懷中,親到了她的雙唇。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阿南,因為腦中的混沌,身體僵硬。

昏睡中的阿南像只貪暖的貓咪,下意識地貼向他的懷中,呢喃著,整個人縮在了他的懷中。

她的手探索著溫熱的地方,臉頰也貼上了他的脖頸,溫熱的氣息順著他的脖頸蔓延而上,讓他的耳根頓時沸熱起來。

他的手虛懸在她的肩上,一時不敢動彈。

許久,他才慢慢擡起傷後沉重疼痛的手,撫上她的面頰,試著她的體溫。

只是不知怎麽的,等回過神來時,指尖又停在了她的唇上。

耳邊傳來她一聲舒服的低嘆,那睡夢中糾結的眉頭也終於松開,她偎依緊貼著他,睡得香甜起來。

他的手微顫著,竭力控制自己俯頭再親一親這雙唇的沖動。

潮聲起起伏伏,黎明尚未來臨,他還可以擁著一樣疲憊傷痛的她,再休息一會兒。

攤在他面前兇險萬分的東西——風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風雲難測的朝堂,波譎雲詭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暫時離得很遠很遠。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足以讓他在陰翳籠罩的人生中,偷得一刻平靜滿足。

他的心忽然平靜地沉了下來,仿佛可以擁著她坦然面對一切,包括那迫在眉睫的死亡。

不知抱著她過了多久,一夜困倦襲來,他凝望阿南的目光有些朦朧之際,忽見她的睫毛顫動,雙眉皺了起來。

以為她又不舒服的朱聿恒,雙臂將她在胸前攏了攏,卻發現她已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迷蒙地落在他的臉上,似乎一時沒認出緊抱著自己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