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青年怔了一下, 兩相對視之間,他看見對面的少女輕輕閉上了眼。

像是他夜間推開窗望見的無數的梨花,在風吹過來的那一刹那, 簌簌地落下。

雪白的身軀恍若冬日的薄雪, 一片, 又一片。

其中一片曾經輕吻他的臉頰、脖頸,最後落在他的手間。

蟬聲鳴叫之間,他輕聲開口:“姜婳。”

這個吻就這般止住。

少女擡起眸,怔怔地望向他。

他心中那片雪, 在這一瞬,恍若那片在冬日間被凍了七日的湖。

青年垂下了眸, 起身將人摟在了懷中。

少女的臉安靜地俯在他腰間, 他逃避了她眸中的神色。他不知他在做什麽,他彎下腰, 整個人將少女‘禁-錮’住。

只是他用的力道, 無比地輕。

她只需要輕輕向後仰動,便能全然掙紮。

謝欲晚垂下眸, 手放在少女肩上, 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

在他那雙下垂的眸中,含著無與倫比的苦痛。

雪是如此輕飄,可一片一片,那些愧疚終究壓垮了一個君子的脊梁。

他看著自己利用少女的善良和憐憫, 哄騙著得到了少女曾滿含希望的余生。從未有一刻,他如此正式自己的卑鄙。

他想到了那一聲‘於陳’。

那些被他可以忽略的在少女同旁人身上發生的熱烈。

他曾經只看見了少女眉目之間的笑意, 可是惶然愧疚之際, 他在夢中看見了她對面那個少年。

那個讓她一句話都不曾聽他辯解的少年。

他是在許久之後才知道,原來沒有那麽容易, 原來那些在當時未曾發作的醋意,後來會被回憶一次一次地翻湧出來。

她就像是他偷來的‘珍寶’。

即便在她在他身邊之際,她依舊會為了於陳一次次對他說謊。

他也說了謊,可他還是好妒忌。

他似乎一生也難以在少女眼中再看見那樣的眸光。

他不如於陳。

流亡的童年,腐爛的過往,同窗的嗤笑,權勢的壓迫。

矜貴清冷的君子從來沒有因何自卑,可有一日,她喚不出‘於陳’名字的那一日,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卑是何種滋味。

是可望不可即。

他曾目視過那些他們之間發生的熱烈。

他見過她臉上因為那個少年獨一無二的笑,見過她因那個少年而生的猶豫,和眉目間的每一分美好。

可他呢?

謝欲晚不知。

他只能記住每一次少女撲入他懷中時,他於暗牢之中,她眸中含著淚。

他似乎只能用苦痛將她綁住,上一世如此,這一世亦然。

青年垂下眸,抱住少女的手有些發顫。

他一下將人抱緊,心中一遍一遍道著‘對不起’。

他明明知曉一切——

可他......居然還是連坦白都做不到。

......他怕她離開。

青年雪衣單薄,少女鼻息之間滿是雪松的香氣,她垂著眸,心中有一處也戛然而止。似乎即便她再遲鈍,也該知曉,這是拒絕。

無論這是源於什麽的拒絕。

她沒有掙紮,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呆在他懷中。

她本來也不是一個熱烈的人,此番似乎已經耗盡了她用了許久才積攢起來的勇敢。可她也沒有掙開他的懷抱,只是許久之後——

少女垂上眸,輕聲道:“謝欲晚。”

她聲音很輕,這一句話之後,再也沒有說什麽。

像是在回敬青年的那個‘姜婳’。

外面的蟬還在不知疲勞地叫著,一直叫著,像是永遠不會停歇的模樣。

謝欲晚摟著懷中的人,手猶豫了一瞬,撫上了少女的頭。

“姜家那邊的事情,莫懷告訴我了,要回去嗎?”

姜婳垂了眸,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聲道:“所以是因為這件事情今日才回來的嗎?”

其實不是,是因為她。

但青年還是應了一聲:“嗯,莫懷同我說了,下午恰無事,便回來了。”

姜婳沉默了許久,她本來也在猶豫。

青年輕聲為她分析著:“那些證據已經足夠扳倒姜家了。太子這半月已經在綢繆,至多再半月,太子便會對姜家出手,彼時姜家所有人都會下獄。如若你回去,太子動手的前一天,莫懷會將你接出來。”

他像是在允諾一個禮物。

“小婳,到時候這世間就沒有姜家三小姐了。”

青年聲音溫和,整個人恍若冬日的雪竹。

姜婳一怔,擡眸望向了他。她有時都不知,她究竟該如何看待他。

適才那番話,並不是青年在為她做選擇。只是青年從她的猶豫間明白了她的想法,知曉她想親自參與去姜家最後的覆滅。

姜家像是她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她要親眼看著其萬劫不復,那根兩世的刺,才能被拔出。

姜婳輕聲一哼,心中也不知該如何想。面前這個人,他總是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偶爾給很多甜棗,再打一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