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她再不是一個人了。

人活在這世上, 每一日都要失去些東西。

頭發、肌膚碎屑、眼淚、信念,抑或是情感。

頭發和皮膚會再生,可那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 有可能再也找不回來,也有可能會在某一日某一刻突然就回歸了。

沒有拔山涉海的轟烈,就只在某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裏, 忽然就回歸。

這一個春夜便是江瑟的這一日。

水淅瀝瀝落著。

江瑟黑長的發一縷縷搭在兩人交纏的手臂上,不斷往下綴著水。

身體和大腦復刻住那三日的記憶, 每一日, 當水從花灑落下來時,她都像是聽到了那一片雷雨聲。

她曾經同張玥說她們都是從暴風雨走出來的人。

她騙了張玥。

十六歲那年的暴風雨她從來沒走出來過。

直到今日。

“抱緊我。”眼睫無力垂著, 布滿傷痕的手指也無力垂著, 江瑟的聲音很輕, “懷硯哥, 我好累。”

一個人不知疼痛不知疲憊地走了五年,因為沒有抵達目的地,她可以忽略所有的疼痛與疲憊, 憑著一股意志力往前走。

等終於抵達目的地了,那層束縛著自己必須要堅強走下去的枷鎖一旦碎裂,積累了五年的疲乏頃刻間襲來。

陸懷硯將她從車廂裏抱出來時, 她好似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渾身虛脫到了極致。

只是這一次,她是完完整整的自己, 是終於從廢工廠走出來的江瑟。

而這一次, 他始終不曾離去。

她皮膚裏還殘留著滑膩的泡沫, 整個人像一條滑不溜秋的徹底脫了力的魚兒。

陸懷硯穩穩托住她, 沒叫她有一分一毫的下墜感。

心底的怒火早已被別的情緒壓制, 他閉眼將臉貼上她臉。

真是沒救了。

他想。

十一歲那年便告訴自己,再不會給任何人拋下他的機會。他不會回頭,所有拋下他的人他都不會回頭再去找。

獨獨在她這,一而再地栽跟頭。

她一句“抱抱我”,他便一步都舍不得離開。

頭頂的燈光被水打散沉一個錐形光霧。

他們的皮膚被光照亮,像海裏兩條貼面交纏的魚。

直到指腹的皮膚起了皺,陸懷硯才將她抵上濕漉漉的墻面,拿下花灑,細細沖走她身上的所剩無幾的泡沫。

被抱上床時,江瑟渾身幹爽,頭發已經吹幹了,牙刷幹凈了,身體的每一道傷口也重新上了藥,正在緩慢愈合。

陸懷硯脫掉兩人身上的浴袍,將她抱入懷裏。

他們在寂靜的夜裏赤.身相擁。

江瑟擡起眼瞼看他。

屋子裏並非全然的黑暗,黑色窗簾留了一眼細縫,窗外的月亮落了一隙光進來。

男人背光的臉輪廓模糊。

可他身上的每一處線條於她而言都是清晰的。

便是在全然黑暗的環境裏,她都能清晰描摹出他的輪廓。

這男人或許不知道他出現在地下室,伸手要替她刺下那一刀時,對她意味著什麽。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今日會是什麽樣的場景。

興許會像一台斷了電的機器,帶著一身血跡軟倒在車裏。

又興許會洗去身上的臟汙,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赤身裹一床被子,一個人在極致的亢奮與極致的疲憊裏慢慢渡過這一夜。

總歸不會是像現在這樣,被人用堅硬的臂膀抱著,用體溫熨帖著。

告訴她,她不會是一個人。

她再不是一個人了。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懷硯睜開眼,精準地對上她眸子,淡淡道:“睡覺。”

他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溫和。

全然沒了先前在浴室裏的慍怒與挫敗。

“你還沒親我。”

睡前醒後的兩個吻是他刻意養成的習慣,江瑟聲音雖然輕,語氣卻十分的理所應當。

陸懷硯淺淺地籲了一口氣。

天知道他這會有多想要她。

今日她的運氣但凡差一些,他現在擁抱著的或許是早已經失去體溫的她。

所有被他壓制在心底的情緒已經翻湧成一種近乎動物本能的沖動,想不顧一切地占有她來平復這些情緒。

可他能感知她的疲倦,也撫觸過她身上的每一道傷。

他舍不得在這種時刻要她。

陸懷硯擡起她下頜,唇湊過去,隱忍克制地落了個吻。

隨即大手蓋上她眼睛,又說一遍:“睡覺。”

話音剛落,掌心便是一癢,懷裏的姑娘終於闔起了眼睫,幾乎在一秒內沉沉睡去。

陸懷硯在黑暗中等了片刻才挪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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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晴,春光正好。

江瑟醒來時,身旁的男人已經沒了蹤影,他那側的被子還帶點余溫。

她也不在乎。

總歸他沒一會兒便會出現,只要她醒了,他就會朝她而來。

江瑟光腳下床去拉開窗簾,而後便安安靜靜坐窗台上看遠處的江面和朝陽撒在江面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