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三百年前的事, 和三百年前的酒。鳳懷月仰頭飲下一杯,個中滋味不可言說,但好在昔年舊人都在,新的故事總也未完。他道:“此番回去之後, 我再釀兩壇新的酒送去金蟾城。”

那座自己曾經去過無數次的城, 理應熟悉得很,現在卻想不來哪怕半個角落。鳳懷月稍稍覺得有些遺憾, 余回卻道:“忘了也好, 忘了之後, 於你而言,那就是一座全新的城, 豈不是更好玩。”

“也對。”鳳懷月是最不擅長傷春悲秋的,沒喝兩杯酒,就將失憶的事拋到了腦後,砸吧了一下嘴:“早知晚上有酒, 就該將那筐酸李子留下。”

“走。”余回拉著他站起來, “現在去尋一處海上夜市,應當還能買些配酒的鹽津果子。”

逛夜市這種事, 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鳳懷月拍拍衣襟,準備去船艙裏叫上司危, 彭循與宋問卻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

余回問:“趕得上氣不接下氣,是遇到賊了, 還是被搶了?”

宋問道:“這一帶販賣鮮果的黑心商人, 是一群無足鳥。”

鳳懷月與彭循一樣滿頭霧水, 無足鳥是什麽?

“是本該死在陰海都的人。”司危從船艙中出來, 問, “人數多少?”

“本來只有零散四五人,後來我們兩個又到附近海域搜了一圈,發現數量遠不止於此,少說也有三四十個。”宋問道,“他們看起來可不像是要安心做鮮果生意的。”

鳳懷月再度插話,能不能先說一下,什麽叫“本該死在陰海都的人”?

“陰海都雖說聽起來是一片完全自由的法外之地,但也是有死囚的。”余回解釋道,“他們或者是在爭鬥中落敗的一方,又或者是招惹到了不該惹的人,總之都被關進了禿鷲山的天坑中。”

“禿鷲山?”

“那是一座由無數兇禽包圍著的矮山。”余回道,“被丟進天坑的人,大多會被禽鳥活活分食,倘若想要保住性命,只有一條路可選,那就是沉入海底,去搬運木料。”

“什麽木料?”

“制造黑木商船的木料。”

那些巨大的圓木在被砍伐下來之後,必須先捆綁沉入漆黑海底,等到全部變成陰木之後,才能被運往船塢。但巨木沉海容易,想要將之撈起來,卻是難上加難。宋問道:“除了木頭本身的重量,海底的藤妖與怨靈也會緊緊吸附在那些陰木上,他們會吞噬掉所有試圖靠近的工匠。”

這有去無回的斷頭活沒幾個正常人願意幹,所以船塢老板們便想到了從天坑裏找勞力。他們會用繩索將死囚們像葡萄一樣串起來,隨後一起放入海中,驅使他們去撈陰木。海底陰寒刺骨,這些人的雙腿長時間陷在冰冷的沙子裏,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前提下,十有八九會被凍壞。

“而他們撈陰木的酬勞,就是所謂‘自由’。”宋問道,“船塢的主人在得到圓木後,就會將這一批廢掉的勞力丟向海中,偶爾會想起來替他們解開繩索,但絕大多數時間是想不起來的,他們會被那條繩索串著,互相牽制,一起掙紮,直到最後沉入海底。”

鳳懷月問:“解開繩索,丟進海裏,就能活嗎?”

“大概能活一半吧,那附近有一座小島,假如能遊到島上,就有活路。”余回道,“聽說那座島上的居民,十個有八個都會給人截肢。他們會幫忙截去死囚們凍壞的雙腿,替他們裝上木肢。”

“不要報酬?那些死囚犯理應身無分文才是。”

“報酬就是截下來的雙腿,剔去血肉,只取白骨晾幹。會有專門的商販高價沿途收取,販至南洋,煉制邪器。”

就是這麽一條嚴密,暴利,又詭異血腥的生意鏈,而那些被砍去雙腿的死囚,既回不了修真界,又去不了陰海都,就只有年復一年地漂在海上,住在船裏,像沒有腳的,永遠也無法落地的鳥兒。

鳳懷月道:“原來是這麽個無足鳥。”

余回道:“這群人原本就不是善茬,遭遇此劫後,大徹大悟的少,越發瘋魔的多,十個裏至少有八個都成了海盜,對來往商船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鳳懷月問:“所以白天賣我李子的那個大叔,也是無足鳥?”

“是。”宋問道,“賣李子應當只是他們的偽裝,偽裝成貨船,一來方便在各個海域之間流竄,打探消息,尋找肥肉,二來也不會過分引來仙督府的注意。”

“我們這一路過來,風平浪靜,並沒有聽到有海盜出沒。”鳳懷月道,“李子爛了都沒找到肥肉,這一帶來往的商船都這麽瘦?”

“不應該。”余回搖頭,“這條航路大多是走玉器與絲綢,還有一部分靈石與藥草,按理來說都是值錢貨,仙督府的巡邏船只也是正常數量,不至於嚴密到使他們無從下手。”

“但他們是很缺錢的。”宋問道,“為了三枚玉幣和一筐李子,那些人險些將我們推進海裏。剛開始我沒想明白,他們搶來的錢都去了哪兒,何至於摳門至此,後來在推搡中聞到臭氣,才發現幾乎所有人的腿都在流膿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