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霜葉寒

秋夜霜冷,芭蕉葉緣染了露,沉沉地垂下去。

謝執被掩在那片陰影底下,半幅迤邐紅衣,薄而艷的剪影,幾乎要融進月裏。

月色暗著,他面上的神色模糊不清,停了不知多久,周瀲才聽見他很輕地笑了一聲,淡淡道,“少爺有心。”

只有這樣一句,再無旁話。

周瀲一顆心像是陡然丟沉進了湖中央,茫茫然地,找不著處憑依。

他是藉著那一股子莫名生出的勁頭才跑來,話說出口,想聽見什麽回應,連他自己都還未來得及想明白。

但總歸不是這樣。

周瀲收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起,眼睫垂著,薄唇抿成了一道線。過了會兒,又像是帶了些不甘心似的,朝著謝執道,“那荷包……”

“荷包麽?”謝執俯下身,將貓攬進了懷裏,手指貼去它頸下取暖,垂著眼道,“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少爺叫人送來那樣一籃上好的荸薺,自然要禮尚往來。”

“謝執即便出身寒微,這點禮數總還是知曉的。”

“禮尚往來。”周瀲垂著頭,低低地重復一遍,四個字好似千鈞之重,念罷,嘴角自嘲般地提了提,是個不成形的笑。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他只覺得嗓子裏澀得很,甜糯的栗肉像是堵在喉嚨口,余味過了,就泛出苦來,愈發襯得他行跡荒唐,徒惹笑柄。

夜風往人身上撲,骨縫裏都是沁出的冷,周瀲心頭蘊了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火苗,只恐自己在此處多呆一刻,就要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霍地起身,就要偏過頭朝謝執告辭。

不遠處的樓閣裏,阿拂探出身來,朝著二人的方向提了聲道,“藥膏在桌子上擱了半日了,姑娘怎地又忘了塗?”

“燙傷最忌諱耽擱,姑娘現下不肯,若是回頭留了疤,瞧著醜得很,哭都沒處哭去。”

“你受傷了?”邁出去的步子生生停在半道,周瀲一時也顧不得計較旁的,偏過頭去,一雙眼緊緊地盯住謝執看。

“沒有。”謝執頓了一瞬,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袖口,將手指縮進去,“少爺聽岔了。”

他說著,隨即站起身來,側過臉,目光避開周瀲,淡淡道,“時辰不早了。”

“少爺也該早些回去。”

“寒汀閣素來不留客。”

周瀲:“……”

這人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還偏偏要行這般欲蓋彌彰的小動作,當他眼盲心也盲嗎?

他難得地在謝執面前生出幾分強勢,直接幾步走去後者身前,隔著薄衫將纖細的手腕握在掌中。

謝執神色微變,眉尖蹙著,擡手就想要掙開,“少爺自重!”

動作間,袖口翻卷上去,露出其下泛紅的指尖。

謝執膚白,木芙蓉似的手指,頂端那一點紅色便顯得格外刺目,周瀲看得真切,瞳孔驟然緊縮了一下。

謝執見遮掩不住,索性別過頭去,冷聲道,“看也看過,少爺可滿意?”

“現下能放手了?”

“怎麽傷的?”周瀲手上的力氣略松了兩分,又追問道,“傷了多久?”

謝執趁機掙開了手,袖口滑落下去,背在身後,抿了抿唇道,“同少爺無關。”

“少爺今日怕是糊塗了,行事竟如此莽撞。”

“周家門風清正,就是這般教導子弟的嗎?”

周瀲掌心虛攏著,還維持著抓握的動作,有些怔怔的,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阿拂已然自廊下走了過來。

樹蔭昏暗,她似是倒此時才瞧見周瀲也在此處,微微詫異道,“少爺怎地來了?”

“清松今日不是還說,您仍在空雨閣裏頭禁足嗎?”

周瀲頓了下,掩飾道,“我想起一樁要緊事,來同你們家姑娘交代一聲。”

“噢,”阿拂了然地點了點頭,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忙道,“既然您來了,也幫著好好勸一勸姑娘才是。”

“這燙傷膏是從前在揚州時專請了大夫配來的,珍貴得緊,就這麽一小盒。”

“偏偏姑娘嫌味兒重,勸了一下午,也不肯用。”

“女兒家哪有不愛惜自己的,要真是留了疤,日後才有的罪受呢。”

她說著,又低聲埋怨謝執道,“姑娘也是,素日裏從不見您愛吃烤栗子,今日怎麽偏偏轉了性子?”

“那火鉗子哪裏是隨便碰的?栗子也沒見您烤成幾個,反倒落了罪受……”

“栗子?”周瀲怔住了,一雙眼不由自主地看向謝執處,“今日那栗子……是你,是你親手烤的?”

“什麽栗子?”謝執背轉過身,硬梆梆道,“我不知道。”

阿拂一頭霧水,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狐疑道,“少爺怎會知道栗子的事?”

“難不成……”

“沒有難不成,”謝執驀地轉身,斷然道,“山楂盞冷了,阿拂,拿去溫一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