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晏字處

香爐玉質清透,觸手生溫,謝執垂著眼,拿指尖在爐身上輕輕摩挲,開口道,“秋日草木凋敝,琴音本幽,若再相合,難免太過寂寥,落了下乘。”

“所以我從不在此時撫琴。”

“至於那香,”他將香爐擱去一旁,“此香名為‘百花朝’顧名思義,是取百花之味,只有在百花未凋時燃來才應景,此刻秋意瑟瑟,背了時令的東西,反倒不妥。”

“那,來年春時,便可以了嗎?”

謝執長睫微顫,並不接話,停了片刻,才垂眸淡淡道,“興許罷。”

“或者少爺那時已尋到另一味心儀之香,便也無須執著於此了。”

“既已見過百花之味,自然不會再有旁的能入眼。”周瀲視線落在謝執面上,只能瞧見他霧一般的茸密眼睫。

謝執一雙眉眼生得最為好看,平日裏看著人,像是水墨畫就,霜雪淬凝,可一旦帶了笑,先前那一點霜雪便盡數消失不見,化作溫軟春水,淌進人心裏去,讓人錯覺裏頭是含了情的。

他見過謝執笑的模樣,便只想將這人據為己有,藏起來,斷不許第二人再瞧見。

謝執垂在身側的手指很輕地動了動,薄唇輕啟,像是在問人,又好似自言自語,“這算什麽?”

不等周瀲回答,他自己低低笑了一聲,“‘曾經滄海難為水’麽?”

周瀲沉然,“阿執博學,自然心知。”

謝執擡起眼,眼中一泓靜水,無波無瀾,漫不經心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元微之當日感念韋叢至深,照樣沒耽誤續弦另娶。”

“況且,”他微微側過臉,眼尾狹長,眉尖微挑,浮出一點很淺的笑,“少爺博學,遠勝謝執之上。”

“謝執想不明白的事情,向來懶得多想。便只好由少爺辛苦,能者多勞了。”

周瀲說不清心底什麽念頭,像是經年的杏脯,甜酸混攪著,滋味難言,偏又怎樣都丟不開手去。

這人簡直像是生在了他心尖上。

“是,”他對著那一雙微微彎起的眼,終於還是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笑道,“如阿執所願。”

自他喜歡上眼前人的那一刻起,就已失了先機了。

他心甘情願。

“那香爐下面,似是留了字,”周瀲唇邊噙著笑,似是不經意地問道,“筆鋒不俗,是阿執從前刻下的嗎?”

“嗯?”謝執聞言,將香爐翻轉過來,對著光細細端詳,眯了眯眼,才看清底下那一個小小的“晏”字。

“不是,”他搖了搖頭,眼中少見地帶了兩分溫和之色,“是我家中兄長。”

周瀲神色微動,“是阿執一母同胞的手足嗎?”

“不是,是我伯父家的兄長,”謝執眨了眨眼,托腮道,“他年長我幾歲,從前我幼時往伯父家,常常同他一道玩耍。”

“他那時在書塾念了學,專愛學那些先生學究,要替人取小字頑。”

“家中旁人他沒那個膽子,只瞧我年紀小來折騰我,便替我取了“晏”字作小字。”

“這香爐是我幼時喜愛之物,他那時鬼心思多,取了小字,便要旁人都這般叫,更是拿刻刀刻在了這香爐底下,生怕我來日忘了。”

“這玉質堅硬,誰知他當日怎麽刻上去的。後來我擔心香爐毀損,也沒有磨去字跡,就由著他去了。”

“天長日久,竟也忘了。”

他拿指尖在那不起眼的字上點了點,“少爺倒心細,連這等細微末節都能察覺。”

周瀲此時卻顧不上留意這句,滿腹心神都落在了別處,“自那以後,你就用了‘晏’字嗎?”

“也算不得用,”謝執不甚在意道,“家中大人覺著有趣,平日裏便叫一叫,當作小名來喚了。”

“原來如此,”周瀲只覺得像是吞了一把未熟的杏子,腸胃翻攪著,又酸又苦,聲音澀得很,“從前……我竟不知道。”

“連喚你小名,都喚不對。”

那日在巷子裏,他情急之下脫口一句“阿執”,謝執也並未反駁過。

如今看來,實在是有些……

原來她早有小名,還是家中兄長所取,青梅竹馬,比那樣隨口一提,不知好了多少。

謝執擡了擡眉,似是窺見他心中所想,“所以呢?”

“少爺往後不肯這麽叫我了嗎?”

周瀲嗓子裏堵得很,話出口慢了片刻,便被謝執搶了先。

“可我喜歡聽,那可怎麽好?”

他托著腮,側過臉來,眉眼盈盈,“我家中上至爹娘,下至兄姊,人人都喚我晏晏。”

“可‘阿執’這名字,只有少爺一人才喚,旁人可從未有過。”

“莫非少爺是覺得標新立異,心中不安?”

謝執指尖微撚,漫不經心道,“若真是如此,那謝執也不好強求,少爺今日便改過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