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半盞量

羊肉鍋子在桌上十分歡快地沸騰著。

桌邊的阿拂絕望地捂住了眼。

她怎麽就沒把人攔下來呢!

“公子,”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不抱什麽希望地開口,“我去灶下替您煮碗醒酒湯。”

便是謝執不願,也得捉著脖子灌下去。

總歸聊勝於無。

半盞酒下去,謝執面色如常,並未有什麽異樣。

聽見阿拂開口,他眨了眨眼,倏地輕笑一聲,慢悠悠道,“你肯煮,也要看這裏有沒有人不許我喝。”

他說著,視線從周瀲面上很輕地掠過去,眼底映著盈盈的燭火光亮,長睫茸密,像盞攏了宮紗的美人燈。

“少爺好容易才想法子叫我喝了半盞,讓你一碗解酒湯全消了。”

“豈不是白費一番心思?”

他說著,又朝周瀲笑,眉眼微微彎起來,含一點朦朧的笑影兒,“少爺說呢?”

周瀲:“……”

天地良心,他這回可真沒存什麽壞心思。

即便……他的確是想瞧一瞧這人喝醉的模樣,可也不至於使這樣不入流的手段。

“少爺不承認麽?”

謝執托著腮,眼睫落下,又掀起,在眼底遮了層細碎的影,嘴角微微翹起一點弧度,熱氣熏蒸,不知何時染了一抹杏子紅。

“那就是,少爺成心,要同謝執使一個杯盞。”

林沉被杯中酒液嗆了一口,捂著胸膛悶咳,被阿拂在背上趁機狠拍了幾記,才略緩過來。

他瞧著身旁對話的二人,一臉古怪,忍不住低聲問阿拂,“公子如今喝醉後,換了副樣子了?”

“哪兒這樣快?”阿拂白他一眼,“酒總要停一會兒才泛上來。”

“那這???”

“公子同周少爺向來這般講話,”阿拂一副“真沒見過世面”的神色,念在同僚的份上,勉強安慰他兩句,“待你聽多,便會習慣了。”

“兩個由頭總要占一個,”謝執微微歪著頭,木芙蓉似的手指支在下巴處,很輕地在頰側點了點,“少爺自己選,還是謝執來替少爺選?”

周瀲嘆出口氣,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一定要這兩個?”

“換個旁的成不成?”

“換成什麽?”謝執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沉吟一瞬,倏爾一笑。

“那少爺再想一個,我聽一聽,才好知道成不成。”

“不能是我方才不當心的緣故?”

“不能。”

謝執搖搖頭,眉尖很輕地挑了下,頰上不知何時淡淡浮了層胭脂緋色。

“烽火戲諸侯也只得兩三回的,少爺不當心的回數也太多了些。”

“實在叫人信不起來。”

“難道不是阿執從不肯信人的緣故?”

周瀲瞧著這人一副驕矜神色,頗想同從前似的,伸指在他頰上捏一捏,奈何當著阿拂同林沉的面,只得作罷。

“說了那麽些真話,也不見你信過一兩分。”

謝執細白的手指搭在茶盞邊緣,指節微曲,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了點,“少爺是生意人,”

“生意人說的話,哪有能作數的?”

他說著話,拿微亮的眼睛去看人,語調輕而軟,吐字也較平日慢了些許。

阿拂去了後廚煮醒酒湯,林沉隨著在一旁去給她打下手,堂中一時只剩了周瀲同謝執二人。

周瀲隱約覺著眼前人似乎同先前有所不同,可又說不出具體情狀來。

林沉拿來待客的自然不會是烈酒。梅子酒味雖醇,到底帶了甜口,少頃也醉不得人。況且,說是半盞,那裏頭堪堪的也只有一杯底而已。

總不至於這便醉了?

“少爺在想什麽?”

謝執見他出神,拿小臂支在桌上,伶仃的下巴微微擡起,歪著頭問他。

燈燭暖黃的光落在側臉上,膚色膩白,連頰上半透明的絨毛都隱約可見。

聽聞民間嫁娶之時,新婦子都要由專司的喜娘伺候絞臉,拿細繩一點點勒去面上細小的絨毛,以便上妝。

只是不知疼不疼?

眼前人最是嬌氣,一點點委屈都受不住,這樣的苦頭,原也不舍得叫他多吃。

想到此處,周瀲倏地一怔,頓了片刻,自覺荒唐,不自禁地笑著,搖了搖頭。

謝執如何比新婦子?

自己當真是魔怔了,怎麽竟能想到此處去。

若真叫這人窺見自己方才所想,依著他的性子,怕是真要三五日都再不肯理人了。

周瀲出著神,一時便忘了答先前謝執的話。

後者難得的好脾氣,一雙眼睜得朦朦朧朧,在燈下眨一眨,亮晶晶地盯著人看,指節抵在下巴上,將先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語調雖慢,好在吐字還算清晰。

“嗯?”周瀲回過神,對上他的視線,忍不住微微彎起唇角,笑著輕聲答道,“沒什麽。”

“只是想,我既托生成了生意人,一時總不好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