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望海涵

謝執是在次日醒過來的。

遲鈍的觸感裏,最先感知到的是臂上火灼似的疼痛。

他輕嘶一聲,勉力睜開眼,伴隨著愈發明晰的痛感,意識一點一滴地回籠。

他同周瀲在城郊遇襲,閃躲過程中,他被帶毒的羽箭傷了手臂。

然後呢?

設伏之人是誰?

他們已經逃出來了嗎?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他睜著眼,費力去辨認,依稀瞧出頭頂床帳之上眼熟的流蘇墜子。

已經回到寒汀閣了嗎?

那呆子……倒有幾分本事。

他昏沉沉地想著,心中陡然像是一塊巨石墜了地,又困又乏,再無半點氣力。

耳邊似有人在喚他,聲音聽不分明,謝執的意識稍稍掙紮了一瞬,復又落入一片混沌之中。

再次睜開眼時,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周瀲正在外間守著爐子煎藥,驟然聽見裏頭一聲悶響,手腕猛地一振,什麽都顧不得,拔腿就朝裏間去,險些連爐上的藥罐都打了。

床榻上,謝執已然坐起了身,半倚在軟枕上,手撐在榻沿處,不動聲色地攥緊。

原本在榻上的另一只軟枕掉在榻邊地上,周瀲方才聽見的那一聲響動大致便從此而來。

他垂著眼,聽見腳步聲,略動了動,卻並未擡頭去看。

鴉黑的長睫微微顫了顫,抵在床褥間的指腹壓得泛白。

顧不得開口,周瀲幾步上前,伸手一攬,將人揉進懷裏,一顆惶然懸了許久的心直到此刻才顫巍巍地落了地。

“阿執,”他俯在謝執發間,聲音低低地道,“你嚇死我了。”

隔著衣料,掌下的肩膀僵硬,謝執停了一刻,拿手抵著,將他一點點推開。

“我昏了多久?”

聲音平靜,不見什麽起伏,眼睫依舊垂著,唇角抿作了一條線。

“兩日。”

周瀲直起身,單膝跪在腳踏上,擡手握著他的肩頭,力道極輕,小心地避開了傷口,

聲音帶著褪不去的顫意,他將人從頭打量到尾,活像是幾日未曾見過一般。

“傷口還疼嗎?”

“這樣坐著,會不會頭昏?”

又問,“醒了怎麽不叫我?”

謝執頓了一瞬,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幾日不曾飲過水,開口的嗓音滯澀發啞,“無妨。”

一旁矮幾上沏了茉莉香片,周瀲起身去斟了一杯,小心遞去他唇邊。

謝執垂著眼,偏了偏頭,想要避過他的手,“我自己來。”

說話間,薄唇開合,很輕地蹭過周瀲指腹,下一刻,像是受驚般地朝後退了半寸。

周瀲怔了下,隨即解釋,“你受了傷。”

“傷在手臂,阿拂替你包紮過,不可多動。”

“……嗯。”謝執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卻沒再抗拒,就著周瀲的手喝了半盞。

“還要麽?”

“不必,”謝執脖頸微勾,長睫落下又掀起,眼尾蹭出微紅的影兒。

“阿拂呢?”

他靠著軟枕,細白的指尖攥著上頭的如意結,“你叫她來。”

周瀲視線落在他霧嵐似的眼睫上,不知想到了什麽,心頭微動。

“她去了京城。”

他說著,將先前謝執昏迷之時,林沉阿拂三人的計劃一一同他講明。

謝執沉默地聽他講,指腹無意識地抵在榻首,凸起的木質雕花紋路硌得那一小片皮肉生疼。

講罷,周瀲微側過頭,用眼神示意。

謝執卻不看他,一雙水墨似的眼半垂著,忽而問道,“此去京城,水路要幾日?”

“大約三五日……”

這是盛夏時的腳程。冬季多風,只怕是不會這樣快。

他心中微沉,卻把這後半句隱在了心底。

“略等一等,水路極快,若遇上順風,六七日便可回轉。”

他說著,牽過謝執的手,掌心一片潮濕冰涼,這人竟是出了滿掌的冷汗。

“可是傷口疼?”他摸著,語氣焦急,又朝外頭道,“清松,去喚大夫來。”

“不必。”

謝執垂著眼,不動聲色地從他掌中掙開,“只是方才有些著急而已。”

“少爺還有旁的事嗎?”

他合了合眼,將手背回了身後,在無人瞧見的地方攥緊了軟枕一角。

“我有些乏了。”

“想再睡會兒。”

周瀲安靜一瞬,停了片刻,開口,“這樣嗎?”

謝執抿了抿唇,“嗯。”

“那我先去熬藥,”周瀲站起身,袍角掃過床榻,一聲輕微響動。

“軟枕我替你拾起來了。”

“我就在外頭,”

“你若有事,便開口喚我。”

“……好。”

謝執的聲音很輕,搭在錦被上的手指微動了動,始終沒有再擡起眼。

門口的絳珠簾子被人掀起,又落下,叮叮當當地響動一陣,又歸於平靜。

謝執在榻上怔怔坐著,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不知這樣坐了多久,才一點一點地移動指尖,摸索著,去夠先前被周瀲拾起的軟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