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矛盾

潘逸文候在復興坊門口,旁邊是理發店,亮著燈火,夫妻共同經營,男人做頭發,女人打打下手,順便收錢。無線電在放評書,單田芳嗓音沙啞, 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是惹禍根苗,氣是雷煙火炮。

潘逸年下車,頭腦有些昏沉。逸文走過來,潘逸年說,在此地作啥。逸文說,還能做啥,孔雪打電話來,講阿哥吃醉了,不放心,讓我到門口迎一迎。潘逸年笑笑。

逸文說,阿哥平常酒量不錯,難得見這副腔調。潘逸年說,今朝遇到對手了。北方來客,五糧液,一碗一碗吃。逸文說,酒吃多傷身,阿哥要注意。潘逸年說,道理我懂,難得身不由己。

恰經過老虎灶,逸文說,先吃杯茶醒醒酒,免得回去姆媽嘮叨。潘逸年說,好。

老虎灶設了茶室,兩排長條桌凳,寥寥坐三四人。倆人坐定,逸文說,黑皮,一碗醒酒湯,一壺綠茶,一碟奶油五香豆。黑皮說,馬上來。黑皮的小囝,在和夥伴彈玻璃珠,逸文招手說,小囝,過來。小囝跑過來,吸吸鼻涕說,做啥。逸文說,幫我去光明邨跑一趟。小囝說,去做啥。逸文說,買廿兩蟹粉鮮肉生煎。逸文從口袋裏,掏出糧票,還有一塊錢,交給小囝說,足夠了,多余角子,買棒冰吃。小囝接過錢,朝黑皮說,阿爸,我替爺叔跑腿,買生煎去。黑皮說,快去快回。小囝吸著鼻涕跑走了。

潘逸年說,夜飯沒吃。逸文笑說,這幾天,姆媽拜觀音吃素,一桌清湯寡水,沒兩下又餓了。潘逸年微笑,逸文說,鴛鴦樓哪能了,啥辰光開工。現在上海全社會,不光老百姓盯著,政府上下各部門,也相當重視。潘逸年說,批文蓋章差不多了,在做前期準備,房管局要求,半年之內必須建成,任務艱巨。

黑皮送來醒酒湯、綠茶和奶油五香豆,兩只蓋碗。潘逸年喝下醒酒湯,忍不住皺緊眉頭,逸文說,黑皮,醒酒湯用啥做的。黑皮笑說,用的是,話梅和葛花根。效果交關好。逸文說,阿哥,美琪。潘逸年說,又打電話來了。逸文說,巧著被我接到,聽美琪講起從前事體,不勝唏噓。潘逸年不語。

逸文說,還記得當年,阿哥常帶美琪回來,美琪性格溫柔,講話細聲細氣,曉得我和逸武,最歡喜吃桔紅糕,每趟來,不忘帶一袋。還給小弟縫眼罩,塞滿菊花決明子綠豆,講能清眼明目。我曉得阿哥,對美琪亦是情深意重。

潘逸年打斷說,美琪早已結婚生子,緣份已盡,就勿要再舊事重提。逸文說,但聽美琪話裏,似乎還是放不下。潘逸年苦笑說,這是一枚定時炸彈,隨時能讓我一無所有,滾出地產圈。逸文說,後果嘎嚴重。潘逸年說,美琪的丈夫是魏徵。逸文變色說,要命,得罪不起。潘逸年不語。

逸文說,美琪話裏,隱隱透露出,阿哥至今未娶,儕因難忘與伊的舊情。潘逸年不耐煩說,是不是我結婚了,美琪才肯死心。逸文說,看來是如此。潘逸年吃茶不語。逸文說,我覺得孔雪可以,對阿哥也蠻有心。潘逸年搖頭。

逸文嘆氣說,那還有誰,林玉寶。阿哥又嫌鄙不般配。潘逸年說,我何曾嫌鄙過。逸文說,怪了,阿哥親口所講,現在又不認。潘逸年笑了。逸文說,阿哥難道改變主意了,為啥。潘逸年說,林玉寶。逸文說,啥。潘逸年說,林玉寶。逸文說,哪能。潘逸年笑說,林玉寶。逸文說,黑皮,再來一碗醒酒湯。潘逸年說,黑皮,不用,吃的我想吐。

潘逸年笑說,林玉寶,真的,霞氣漂亮。逸文說,啥意思。潘逸年說,只講一遍。逸文說,阿哥不是嘎膚淺的人。潘逸年說,我打算膚淺一回。逸文反倒勸說,婚姻大事,阿哥還是慎重考慮吧。潘逸年說,我現在境地,還有慎重考慮的辰光麽。今晚的飯局,魏徵也在。逸文說,啥意思。潘逸年不想細講,只說,我得盡快了。

逸文說,也好,快刀斬亂麻,讓老娘抓緊上門提親。潘逸年說,這倒不急。逸文說,又不急,我糊塗了。潘逸年說,林玉寶小心思多,我在等。逸文說,等啥。潘逸年說,等林玉寶主動。逸文說,主動來提親。潘逸年無語。逸文大笑。潘逸年吃口茶說,等林玉寶主動來尋我。逸文說,假似一直不來呢。潘逸年笑說,不會,我想,應該快了。

小囝拎著生煎盒子,氣喘籲籲跑進來,逸文接過,盒子還滾燙,就著茶水吃起來,潘逸年幫忙分食了兩只。倆人走後,小囝坐在台階上,吃赤豆棒冰,一舔一舔,慢慢咂甜味。因舍不得吃,很快融化了,滴的衣襟黏糊糊。

玉寶走在弄堂裏,阿桂嫂手拎熱水瓶,往老虎灶去,打赤膊阿飛說,阿桂,我來幫阿桂打開水。阿桂嫂呸一聲,罵流氓癟三,罵調戲老娘,爛嘴爛心爛肚腸。玉寶走到自家門洞前,吃涼粉時說,阿飛要幫阿桂嫂打開水,阿桂嫂窮罵了。趙曉蘋說,當然要罵了。玉寶說,為啥,趙曉蘋說,打開水呀,英文香嘴巴叫啥,KISS,不就打開水。玉寶頓悟,笑說,真個是流氓阿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