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極樂鳥

鐘意出門的當天, 鐘心接到妹妹的電話說和朋友聊天太晚,索性在朋友那過夜。她柔聲叮囑妹妹玩得盡興,自己和枝枝在家烤曲奇餅幹和蜂蜜雞翅, 還煮了糖水。

本來一切如常。

晚飯後枝枝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鐘心牽著帶她去小區附近的河道綠地散步。

此時暮色四合, 晚風習習,青草蔓蔓, 雜花搖曳。

萬家燈火相聚亮起,黯淡的天光和微淡的燈光照亮這條慢跑小徑,有種歲月安寧的美好。

母女倆每天都會有一段獨處的秘密時光。

童言無忌地聊著各種事情,比如枝枝成長的疑問,身邊的煩惱, 還有新爸爸。

枝枝更小的時候會童言無忌地問出“為什麽其他人都有爸爸但我沒有”, “我爸爸去哪兒了”這種問題,更大些之後能聽懂爺爺奶奶和身邊大人的對話,就變成“媽媽你什麽時候會有男朋友”和“是不是會有個叔叔變成我爸爸”這樣的問題。

鐘心以前告訴過自己女兒, 她的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比天堂更遠的地方。

現在枝枝長大了,她也會告訴女兒要好好對待生活, 也好慎重做選擇。

“我好喜歡藍郁叔叔那樣的爸爸。”

“不一定要當爸爸呀,藍郁和姨姨在一起, 我們也經常能見到他,和他說話聊天。”

“好吧, 那要找個比藍郁叔叔更好的爸爸。”

“好,媽媽答應你。”

“媽媽, 你看, 我跑起來比兔子還要快。”枝枝雪白的裙角在草間飛過。

“枝枝, 等等媽媽。”

鐘心笑吟吟跟著女兒,眺望天邊升起一輪彎彎的初月。

不遠處的石橋有零星的車輛行人走過。

橋畔逆光處站著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衣,戴著頂鴨舌帽,只見半張線條銳利的臉。

像山巔一塊黑色的孤巖,或者黑夜本身。

他在朝這邊看。

鐘心眼風略略掃過,心頭便敏銳地浮起一絲怪異。

只是自己也不明白這怪異從哪兒來。

有一種直覺——這人只是風塵仆仆的路人,並非生活在這個平凡世界,身上帶著股強烈的侵略感和不安全感。

枝枝像蝴蝶一樣朝著石橋方向跑去。

那邊有條釣魚人踩出的蜿蜒小路,可以直接到橋上去玩。

男人視線宛如實質般地盯著枝枝。

一寸寸挪動,似乎要把這副畫面刻進心底。

“枝枝。”鐘心兀然慌亂,快步追上去,“別瞎跑,快回來。”

“媽媽,我想去橋上扔石子玩。”

鐘心拂開飄落面頰的長發,握住女兒的手腕,柔聲:“不早了,該回家啦。”

男人的目光緊緊地攫住母女倆。

握著欄杆的雙手極度用力,青色的血管筋絡在麥色的皮膚上爆出,蜿蜒進衣內。

肩膀傷口因用力而崩裂,血液汩汩流淌在衣內。濕潤了黑色的外衣。

鐘心牽著枝枝往回走。

“回家媽媽給你講故事好不好,今天講什麽呢?”

“我要聽公主屠龍,她騎著一匹馬,拿著寶劍和惡龍大戰三百回合……”

“好好好。”

身後有視線緊緊追隨,如透明的絲線一般將人纏繞。

鐘心不經意回頭。

那人像塊暗礁一般,巋然不動面對她們站著。

看不見他的眼神,只有帽檐下半張線條銳利面孔和緊抿的唇。

她鈍鈍地回視著他。

走到小徑盡頭的拐角處,在樹杪間投去的最後一眼——

他稍稍撇過臉,視線依然追隨著她們。

只是擡起了那張面孔。

那張臉……

輪廓淩厲的五官,鋒利如刀的眉眼,高窄的鼻梁和微深的唇色。

那一瞬鐘心有如雷擊。

腦海裏劃過無數的畫面,最後定格在一張深埋在記憶裏的面孔。

這張面孔。

把她的心炸得血肉模糊,酸痛不堪。

她支撐不住自己,搖搖欲墜,身體軟綿綿地往下滑,意識全然空白。

枝枝喊了好多聲媽媽。

鐘心面色蒼白,神思混沌,過了好久好久才回神。

橋上光線晦暗,那個黑沉沉的男人已然消失不見。

有如幻覺。

她又渾渾噩噩地轉身,稀裏糊塗地牽著枝枝回到了家。

公主屠龍的故事也磕磕巴巴講不出來。

最後枝枝噘著嘴巴睡著。

鐘心凝視著女兒的睡顏,枯坐了整個夜晚。

其實後來很少想起他來。

死去的人也許不值得惦記,而她有太多的事情要面對,呱呱落地的孩子,父母的失望怒氣,身邊難堪的流言和毫無頭緒的未來。

她把自己深埋在黑暗裏,過安靜瑣碎的生活。

從來不抱幻想未來會如何如何。

忘記了十七歲那年,善意地給人遞了一碗糖水,而後遞給他一張創可貼,再然後在巷子裏幫他掩護追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