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斷離恨(6)

既然鬼王鐘九罹的劫難,能夠由旁人代替,既然最終是他的王後魂飛魄散、不得超生,而鐘九罹得以長存於這世間……

那憑什麽他們不可以呢?

江辭月無法控制這些念頭。

這三天以來,他想過很多事,很多歲月。

他想第一眼看到的段折鋒,他覺得眼前這個少年那麽孤單可憐,孑然一身地活在這個世上——而自己雖無家人,卻有靈犀門作為容身之處,更有疼愛自己、教導自己長大的師尊,難道不應該多多幫扶一下類似的可憐之人嗎?

後來段折鋒做了他的師弟。

他心中實在欣喜不已,覺得自己又更多了幾分身為師長的責任,該好好寵愛這個唯一的師弟,更有責任要教育和引導好他。如若不然,豈不是和那座宅子裏的妖魔一樣?

再後來,段折鋒叛出靈犀門。

他實在沒有別的念頭,一門心思都是要澄清師弟的清白。他急得什麽都不知道了,追著段折鋒的蹤跡滿天下地跑,卻反過來被這混賬師弟耍得團團亂轉。凡人所謂“關心則亂”,想必就是如此了。

而事到如今……

江辭月心中既是愧怍,也是憐惜。

師弟他自誕生於這個世間以來,何曾因他自己的惡念做錯過什麽呢?然而世間卻一味地將不公與憎恨加之於他孤單的身上,要他飽嘗世情冷暖,又要他赤子之心如初,要他蒙受百般汙蔑,又要他營營汲汲尋求救世,要他心如鐵石、殺盡蒼生,又要他偏偏與自己相遇……

如果沒有了江辭月。

段折鋒還有誰能倚靠呢?

江辭月再沒有別的念頭。

他困住了段折鋒,搶奪來了殺劍無赦,為的就是要代替段折鋒,斬斷建木天柱。

如此一來,滅世的罪孽就該降在江辭月的身上。

魂飛魄散,不得超生,又如何?

修行者本是逆天而為,就當作是還道於天,誠哉善也。

他本無遺憾。

江辭月拾級而上,身為繪卷的主人,他自然知道繪卷的中心位於哪裏,那裏便正是天柱所在之處。

山海岑寂,萬籟無聲。

其實本該是白晝的。

但因為江辭月的一己私念,現在夜幕低垂,眾星寧靜,凡人陷入夢貘所編織的夢境中。

“師弟,我又何曾想過要做天帝呢……”

江辭月無奈地笑了笑,手中拖著那柄殺劍無赦,緩緩地走向建木天柱。

“即便我是天帝,以我如今的性子,為一人故,擅自改換日夜規則,難道不更應該受到天罰麽?既然如此,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江辭月擡起劍,殺劍無赦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決定,在掌中震顫嗡鳴著。

他想起自己見過的每一次天柱傾覆,無不是山河動蕩、民不聊生,但沒想到這最後一次竟然是由自己親自動手……想起之前的每一次救災,就當是贖罪吧。

接著,江辭月又突然想起了師門中的陰陽倒錯幻境,他和段折鋒在幻境中曾經斬斷過天地,但那是假的,如今卻是真的。

沒想到世間事竟如輪回,森羅萬象,最終歸於一念。

就像合浦龍君身隕之前,曾經發出撼天震地的咆哮。

——天命所定,永墜輪回。

看清命運,就活該眾叛親離;違抗天道,就注定舉世皆敵。

“果然如此。龍君所言不虛。”

江辭月唇角略勾,從此再無疑慮,擡起劍,就向眼前的建木天柱斬去。

“段折鋒,眾生之敵的名號,豈能有你一人獨專!”

天柱悲鳴。

動蕩與混亂刹那間淹沒了視野!

江辭月只覺手中殺劍無赦在偉力之中崩碎,竟化為無窮白光,將自己重重包裹。

這耗盡畢生心血的一劍斬落之後,江辭月原以為一切都該結束。

但在無窮無盡的寂靜與白茫之中,他卻看到了一點黑色。

是段折鋒的黑衣。

“我還有最後一個秘密,小師兄。”

段折鋒笑得很狡黠,宛如當年剛剛離開段府的盲眼少年,在對江辭月訴說自己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其實,我已經經歷過一次,我見過你騙我、困住我、離開我,拿著我的劍,走向不知什麽地方。那一次,我無能為力。”

“但這一次,我有做準備。”

江辭月茫然地站著,他的手臂仍然因剛才全力施為而微微顫抖。

他不理解段折鋒在說什麽,什麽是“經歷過一次”?而這一次,他又要做什麽?

“來,不要再讓我等了。”

段折鋒輕聲道。

他張開手,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而江辭月的眉心之中,神劍無欺的影子應聲而出,化為一柄潔白如玉的長劍,飛向了他的掌心。

江辭月的心中,陡然一空。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豁然間從茫然之中清醒過來,失手挽回道:“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