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2章 壓碎胸骨的鐲子

波西米亞的手腕上,有一只貓眼石鐲子。

混在數十個叮當亂響、樣式繁復的首飾裏,這只通體透綠的鐲子並不起眼;其實就算它十分惹眼,人偶師自然也不會去關心身邊一條雜魚、一個碎催身上究竟戴了什麽東西。

所以,他也說不出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那只鐲子逐漸變紅了。

就好像有人往貓眼石裏注入了鮮紅的血,每過一日,血紅就浸染擴張一分;綠石每被侵吞一口,波西米亞的面色就蒼白一點。

她每天都會沿著血紅與透綠的交界線,用筆尖畫上細細的一個記號。畫了四五個記號之後,她和人偶師也就都看出來了,這只鐲子上剩余的綠,在差不多十五天之後,會被血紅色全部替代。

那一天晚上,他們是在一片沙地裏停下腳的。

篝火跳躍時忽明忽暗,橘紅火星像從夜裏浮起的睡夢,漫漫揚揚地飄散在墨藍天幕下。篝火邊,不管是人還是人偶都一動沒動,只有被火光打在沙地上的長長影子,正在輕輕搖曳。

波西米亞盤腿坐在地上,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人偶師。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跟你交代……”她手裏轉著那只半紅半綠的鐲子,低著頭說:“這個……是我在lava的無盡山林裏找到的東西……”

人偶師一聲也沒出,好像沒聽見。

他沒有回應,波西米亞卻像得到了某種允許一樣,繼續說道:“我當時運氣好,它對我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它的一個功能,是可以預告佩戴者所剩余的自然壽命……”

生命被分成五段之後,每一段也就成了新的自然壽命。過往的四段生命,對於波西米亞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甚至都不覺得那也是自己——唯一一個真正屬於她的第五段生命,如今也只剩下半個月了。

“這段生命的盡頭,比我想的要來得更早……”她低聲細氣地說,聽起來不像是害怕,反倒十分迷茫似的。“也對,就算壽命上限是兩百多歲,又有多少人能活到上限呢。”

“說重點。”

人偶師陰沉寒涼的聲音驚了波西米亞一跳,將她從恍惚裏拽回了神。

她緊緊攥著鐲子,骨節上泛了白。

波西米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時,眼睛濕亮,仿佛一雙浸在水裏的血紅寶石。

她嘴唇上的一點粉澤,毛毛躁躁浮在空氣裏的金棕發絲,袖口與裙角上的刺繡花紋……都好像被顫動起了一根共同的弦,水波一樣粼粼地波蕩生光。

水波一碎,她也要碎了。

“大人……十五天之後,你能把這只鐲子收起來,交給林三酒嗎?”

……

林三酒從未見過任何石頭,能夠紅得如此逼近鮮血。

它硬硬涼涼地抵在她手心裏,仿佛在她手心裏開了一個洞,她渾身的血都傾注、跌落進了石鐲子裏,留下她自己空蕩蕩的幹涸軀殼。

怪不得它這麽像一塊凝固的血。

她想要將鐲子緊緊握住,保護好,又想要將它擠裂掐碎,直到它化成齏粉。

林三酒將它按在胸口,不知不覺間在地上弓得像蝦一樣;還不夠,即使石鐲將胸骨都硌疼了,她依然覺得這樣不夠——如果她不斷加力,壓破自己的皮膚,壓碎自己的胸骨,將鐲子一路壓進自己的血肉內臟裏去,她會感覺好一點嗎?

會的吧。

從遠方的風裏,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古怪聲音,不像是人發出來的,更像是狼的呼號嗚咽。

混沌昏蒙之中,有一張軟軟的東西落在了她的面孔上——那是林三酒記得的最後一個細節,還不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陷入了一片解脫而幸福的黑暗裏。

不知過去了多久,當她再次恢復神智的時候,她一睜眼,卻覺睫毛眼皮都被輕輕壓住了,這才意識到眼前仍舊蒙著一塊軟布。

有好幾秒鐘,林三酒頭腦因缺氧而恍恍惚惚地,心情卻十分平靜,一時還沒有想起來她攥在胸口前的是什麽東西。

她沒有力氣爬起來,也不想伸手揭開臉上的軟布,感覺世界溶化了,又像是自己溶化了,變成了灰硬地磚上的一灘水,沒有形狀。

“你醒了?”人偶師的聲音很平淡,啞啞涼涼的。

“波西米亞,”林三酒想起來了,低低地說,“波西米亞……”

“如果你要聽我說,那就閉上嘴。”

林三酒不再作聲了——她此刻大腦混混沌沌,不知道人偶師要說什麽,也不知道他有什麽可說,只是有人給了她一句命令,她就順從了。

“用你腦子想一想,只是給你留個遺物的話,她身上垃圾多的是。”隔著一片布料帶來的柔軟昏暗,只有人偶師的聲音,沉沉浮浮在溶化了的世界裏。“所以我問過她,為什麽要給你這一只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