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棠閣(第2/2頁)

牛已年邁,趕車的蒼頭駝背弓腰,重復每一日的晨起收糞,驀然他瞪住夜霧侵濕的石板,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一塊銀白之物被車頭的燈籠映亮,蒼頭顫巍巍的下車拾起,竟然是一塊碎銀。

這宛如天降橫財,蒼頭激動的揣入懷中,一擡眼前方赫然還有一塊,他忘形的蹣跚去拾,接連拾了三四塊,沉浸在狂喜之中,絲毫不覺後方一個影子溜上車,鉆進了碩大的糞桶。

天德城百裏外的小鎮來了個奇怪的少年,生相俊俏,出手大方,身上卻奇臭無比,一進澡堂子就薰跑了所有人,舊衫全扔了,有蒼婆拾到一聞,嘔得隔夜飯都吐出來。

少年當然就是陸九郎,他躲在糞車內出城,在野溪裏浸了又浸,連苦膽水都吐空了,好容易遇上一輛驢車,捏著鼻子將他送到此處,總算逃出生天。只是給糞臭熏倒了胃,再香的食物也形同嚼蠟,加上多次嘔吐,明顯瘦了一圈。

陸九郎憔悴了,銀子也所剩無已,開始琢磨去處。

天下最繁華的是南邊的中原,卻得從天德城入關,他當然不可能回去尋死;北邊與東邊是回鶻的地界,剩下只有往西,河西的沙州與甘州本來不錯,韓戎秋驅除蕃人後鼓勵耕植,安定百姓,聽說商旅多了十數倍,遠比天德城興盛,但既然這位大人物要遇刺,想來也難有安定。

陸九郎蹲在恭房內左思右想,竟沒個好去處,正煩惱間,忽然聽得外頭異聲,他透過恭房的草縫一望,斜對面的院門旁多了幾個兇悍的蕃人。

可憐的夥計被蕃人威逼,嚇得聲音支顫,宛如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閹雞,打頭的蕃人腰挎彎刀,手拎著一張畫像,畫中的少年好不眼熟。

陸九郎一眼瞥見,渾身發緊,呼吸都停了。

幾個蕃人挾著夥計去樓上搜尋,陸九郎擦去冷汗,提起褲子從恭房溜出客棧,棧外的拴馬石系著幾匹軍馬,陸九郎解開韁繩抽散余馬,自己捉牢一匹,拼命打馬狂奔起來。

路人驚呼馬跑了,幾名番人覺出不對,狂怒的從客棧追出,然而兩條腿怎及四條腿,眼看甩得越來越遠,陸九郎正以為逃脫,迎面竟又撞上七八個蕃人,兇戾的縱馬追來。

陸九郎慌了神,拼命鞭馬向野地奔去。

西北地闊人稀,久旱少雨,鎮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西墜的日頭亮晃晃的刺眼,碎礫地上零星長著雜草,馬蹄一過漫天塵灰,撲得後方的蕃人成了泥人,越發恨怒欲狂。

陸九郎年少體輕,初時將蕃人甩開一大截,但他不懂馭馬,只會胡亂鞭打,不多時就給後方越追越近,急得渾身大汗。

眼看他越過一個土坡,馬勢稍緩,後頭的蕃人摘下長繩一揮,一個渾圓的繩圈由遠忽近,刷的一聲套上陸九郎的頸,他只覺脖頸一勒,已被扯得從馬上墜地,險些當場厥過去。

蕃人殘忍的嘩笑,一聲唿哨馬蹄倏動,竟然拖著他滑行起來。

陸九郎曾聽過蕃人生性暴虐,喜歡將活人在馬後拖拽,直至血肉磨盡,白骨支離,哪想到竟有一日身受。他被勒得臉色發紫,堅硬的砂石磨礫腰背,激出火灼一般的劇痛,隨著頸上的繩索越來越緊,陸九郎被扯得頭頸欲裂,神智渙散,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似生出幻覺,坡上的落日格外炙亮,光芒中有個騎者的影子,在馬上纖細伶仃,臂挽長弓。

一刹那宛如靜止,持繩拖拽的蕃人大笑驟停,沉重的身軀栽倒地面,背心嵌著一枚利箭。

陸九郎縛頸的圈繩松了,終於得以呼吸,只覺一陣陣眩脹,冷汗與熱痛交煎。

沒人再留意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子,所有蕃人盯住了坡上。

逆光中的身影有一種凜冽的銳意,挽弓一搭一放,又一箭嘯空而來,射倒了一名蕃人,余下的終於回過神,咆哮著拔出彎刀,縱馬向土坡沖去。

陸九郎死裏逃生,拼著疼痛向遠處爬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

蕃人馬勢極快,瞬間近了坡頂,坡上的影子收起弓,從鞍側的懸鉤取下了一柄刀。

那是一把極其剽悍的戰刀,握柄堅長,刀刃更長,僅握持就有驚人的氣勢。影子馭馬一躍,以一種無可形容的激勢疾沖而下,雙方交鋒的一刹,長刀揚起一道狂烈的弧線,一把劈開了蕃人的彎刀,帶著無盡的殺意斬落。

看起來架勢英勇,但一個人不可能對戰一隊蕃兵。

陸九郎轉回頭,繼續往外爬。

突然一物從天而降,重重的砸在他面前,濺起的腥熱澆了他滿頭滿臉。

陸九郎眩暈的抹了一把,睜開眼正對上一只蕃人的頭顱,斷頸赤紅,白牙森森,怒睜的雙眼宛如銅鈴,驚得他身體僵木,毛發聳然,腦中猝的一崩,徹底暈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