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落門川與鳥鼠山

輕風拂過,攪動了城內的血氣,聞起來直讓人作嘔。但楊悅渾若無事,在親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這裏曾經是個果園。”楊悅指著一處,說道。

園子裏雜草叢生,十余株樹被齊根伐倒。看斷口,還十分新鮮,應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園內還有一戶人家,共六口人,戰戰兢兢地看著新來的征服者。

楊悅神色復雜地看著這些人。辮發、赪面、左衽,或許他們是真的吐蕃人吧。

“這裏曾是一個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又至一處,楊悅看著倒在地上,幾乎斷成兩截的石獅,說道。

斜陽透過雲層,照在這片滿是斷墻、瓦礫的墟落上,蕭瑟無比。

“曾經那麽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孫滿堂,仆婢上百,如今在哪?”楊悅嘆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歸鴉落在枝頭,一點不怕人。大街上除了軍士之外,再無一個正常百姓。

楊悅已經下達了蓄發令,無論蕃漢,不蓄發便斬。這個政策比靈夏等地要嚴酷許多,那邊並不強制,僅僅是入了軍的蕃人要改換唐人發飾罷了。但占領區就這個樣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來的,各種政策自然就不一樣。

“似是而非……”楊悅有些失望,這與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樣。

他本以為,會有唐人百姓過來哭訴這麽多年的苦日子,然後表示終於等到王師解救,大夥矢志不忘故國,如今死而無憾雲雲。

很可惜,沒有。

迎接他們的,是陌生、擔憂、恐懼的眼神。即便是漢人奴部,也一個個神色不安,楊悅甚至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吐蕃人還是漢人。

確實有幾個耆老、族長、部落使之類的漢官過來示好,但楊悅對他們毫無興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項政策,便將其打發走了。

城外紮起了營寨,大量吐蕃俘虜忙進忙出,一邊幫著紮營,一邊掩埋死者屍體。

五千余人的篤屈部,在附近也算是個頗具影響力的部族,守著渭州城,面對一幫唐朝疲兵,居然連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參加過守城戰的吐蕃降兵,回憶起了定遠軍士們那嫻熟的殺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那樣的兵,得死好幾個才能練出一個吧?平時還得好吃好喝供著,讓他們有力氣錘煉武藝,熟悉軍陣,令行禁止。

等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們下一代還這麽能打!

只是,這也和他們沒關系了,即便要報仇,也應是別的部落。

篤屈部,基本已經完蛋了!此戰,被斬首兩千余級,三千人投降,頭人篤屈嚴一家縱火自焚,不過俘虜中也有流言,說是唐人的大將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們整個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現在大家全做了俘虜,就和百余年前的唐人一樣,說不定要被編為奴部了。在西南邊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萬多口,從此給人當牛做馬,再無尊嚴可言。

四月十九日,楊悅將定遠軍、新泉軍的騎卒集結了起來,一人雙馬,向東奔襲而去。

他們押著閭馬部的俘虜做向導,二十日下午便抵達了落門川一帶,尋到了正倉皇轉移中的閭馬部留守老弱。

閭馬部的主力,還在北邊山裏,留在落門川的,不過寥寥四百精壯,還有三千余口老弱及數萬頭牛羊。

他們知道跑不掉了,一個個神情悲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馬,吼叫著沖了上來。

定遠、新泉二軍的騎卒們面容平靜。在軍官下令之後,分成三部,梯次配合,烏壓壓地迎面沖了上去。

沖在最前面的五百余騎手持長矛、馬槊,與敵交錯而過。僅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馬,慘叫聲都被淹沒在了如雷的馬蹄聲中。

僥幸突破過來的百余騎還沒來得及反應,迎面而來又是數百或神色淡然、或表情猙獰、或嘴角冷笑的定難軍精騎。

一片片大刀砍出閃電似的白光,血肉橫飛之中,勝負立見。

戰馬嘶鳴著狂奔,然而背上已經沒有了騎士。良久之後,馬兒又噴著響鼻兜轉了回來,默默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頭舔舐。

主人不會再回來了,四百吐蕃騎兵,盡皆躺在地上,了斷了他們的一生。

東風乍起,吹得絲帶嘩啦啦作響,似乎在為那死者招魂一般。

楊悅策馬上前,看著被大群騎士圍住,哭喊聲一片的吐蕃老弱婦孺。

不知道為何,他想起了吐蕃騎兵夜入涼州城的事情,當年的唐人百姓,也是這般恐慌,這般無助吧?

天道輪回,興衰各自有時。

現在的吐蕃,就處於衰弱之中,一盤散沙。若是再給他們百余年時光,焉知河隴二十州的吐蕃諸部不會再誕生一個新的贊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