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民心和軍心

大順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朔方節度副使、鎮北副都護、勝州刺史宋樂抵達了河中。

他是在龍門縣上岸的,過龍門縣後,沿汾水河谷一路東行,抵達絳州稷山縣。

一路行來,河中風物讓他大開眼界。

他出身西河宋氏,但除了有親戚在河東外,很多年沒回了,對河中地界也不是很熟悉。

路上突出的感受就是絳州水利工程太多了,但卻和王重榮、王重盈兄弟沒啥關系,多是幾十年前的遺澤,如今多多少少有些破敗,修繕力度顯然大大不足。

百姓看起來也不是很富裕,且人人都不太高興,對外來的朔方勢力頗有微詞。

宋樂扮做一屢試不中後,心灰意冷返回家鄉的老士子,與當地人閑聊了起來。

“杖翁這麽大年紀還要出門拾柴?”驛站之內,宋樂笑吟吟地問道。

國朝的驛站,到了如今這個年月,官府無力維持,絕大部分都“承包”給地方富戶經營了,稷山驛當然也是。

老人家是稷山驛將的親爹,但還在幫襯著家中,努力經營著稷山驛這個“家庭旅館”。

“兵荒馬亂的年月,活著便是不易,夫復何言。”老人將一捆柴放下,找了張馬紮坐了,喘著粗氣道:“驛站經營也不易。去歲一年,也就靈武郡王住於此處時賺了些錢帛。其他時候,也就盈虧相抵罷了。驛田太少,官府用馬太頻繁,難!”

“靈武郡王住驛站,怎麽就賺了?”

“你有所不知。這世間素來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靈武郡王何等身份,他會少你這點錢?伺候得高興了,諸般賞賜不在話下。”老人搖頭道:“但州縣那幫將佐,往來公幹,連吃帶拿,如何消受得起?呸,盡是王瑤那人的親信。”

當眾譏刺節度使,河中百姓膽子不小!宋樂笑了笑,道:“今年如何?”

“也不太好。”老人嘆了口氣,道:“往來公幹的仍然很多,士子、商徒、官人口袋也不豐,給錢沒以前爽快了。想賺他們的錢,比以前難了太多。靈武郡王也不是什麽好人,見天與人幹仗,把河中百姓的錢都搜刮走了。”

“這從何說起呢?”宋樂問道。

“鹽池。”老人伸出右手,似是要比劃什麽,但終究文化有限,最後只能頹然道:“鹽池好多錢,沒了。給武夫發賞賜,要錢;讓武夫吃飽飯,要糧;上前線當夫子,要命。”

宋樂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安慰道:“或許打完朱全忠,便可輕省一些了。”

“老夫今年六十有二,早年也當過武夫,見得多了。打天下這事,如何收得了手。”

“這——大唐不是還在麽,打什麽天下?”

“哈哈。”老人拍著大腿笑了起來,道:“長安聖人軍賦都籌措不齊,這天下早沒他們李家的份了。絳州市井百姓都說,靈武郡王便是那董卓,說不定哪天就進京夜宿龍床,睡了那太後、公主了。”

宋樂一時噎在了那裏。

河中百姓,對邵大帥很有意見啊,難不成真是搜刮太狠了?

不,可能還有別的因素。比如大量朔方軍士家人搬來晉絳,天然就要侵占當地人的利益,這個矛盾是很難調和的。

當然也不能忽視戰爭的因素。征發夫子,搜刮錢糧,甚至直接讓河中本地武夫上陣廝殺,哪一樣都會降低自己的風評。

“與客人說了這麽多,也就是發發牢騷。”老人又道:“其實比當年巢亂那會還是要好一些的。那會黃巢進長安當了聖人,王氏兄弟一個出兵,一個當供軍使,河中、陜虢、河東三鎮百姓那時候才是真的苦,我家二郎就是那會戰歿的。”

宋樂聽了也只能稍稍安慰一番。

黃巢、秦宗權之亂,比起古來王朝末年,應該還是要好一些了,主要局限在河南部分州縣、江南一些地方以及半個京兆府。河東道、河北道、河南道東部、兩浙、三川之類人口稠密的地方幾乎都沒有波及。

黃巢倒是想往外發展,但他沒這個能力。在河南起事,被逼得南下,到了關中,西征又慘敗,基本上只能在朝廷控制力度較強的地方活動,比如河南較聽話的藩鎮東畿、忠武以及南方諸鎮——說起來,朝廷還是太爛了,藩鎮也只自掃門前雪,故意縱黃巢入關中。

“看著吧。稷山縣不少夫子被征走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不知道有幾個人能回來。但田裏的活,靠著一幫老弱婦孺照料,顯然是不成的。今歲,糧價多半要大漲,若明年再打,百姓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老人哀嘆了一聲,起身背著木柴晾曬去了。

宋樂靜靜地坐在那裏。

大帥在河清征戰,雖說靈夏船運糧草,但說穿了大頭還是河中一府四州的百姓供給的。河中、陜虢二鎮,一百多萬百姓,供養九萬大軍。這是征戰狀態,消耗遠大於在營不出戰的時候,還有那麽多馬,民間對大帥的觀感急劇下降,實屬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