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清理棘刺

聖駕抵達登州的時候,已經是七月盛夏。

鄆州向東,戰場的痕跡已經渺然無蹤。不過邵樹德還是祭拜了一下當年攻打天平、淄青二鎮時戰歿的士卒。

其時天空下著濛濛細雨,道路泥濘無比。邵樹德走得稍稍有點吃力,不過心情很放松,看著恭迎出門的法師,他擺了擺手,徑直入了寺內。

蒼松翠柏之中,供奉著一個巨大的牌位,香煙裊裊,誦經之聲不絕。

這是紀功寺,很多地方都建了,接受百姓布施、祭拜。

他莫名地想起前幾天一病不起、留在鄆州的徐浩,有些嘆息。

老兄弟不多了。

有的人臨走之前,有些怨恨。

有的人臨走之前,多有不舍。

有的人臨走之前,痛苦不堪。

還有淚流滿面,或悄無聲息的。

人生百態,讓人惆悵不休,留戀不已。

邵樹德坐在了庭院中,侍衛們盡職地撐起了黃傘蓋。

這個時候的他,心情沉重又輕柔,陷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

恍惚之間,看到了陣亡的勇士從血泊中又爬了起來,跪拜於前。他們手中提著敵人的頭顱,武器之上滿是缺口,衣甲盡碎,血染征袍。

“朕有今日,皆賴爾等。”邵樹德嘆息道。

侍衛們目不斜視,知道聖人又陷入回憶了。

今日的他走在泥濘的野地裏,步履不再矯健,神氣不再充足,頗有一種深秋的蕭瑟寂寥之意。

“陛下……”中官王彥範走了進來。

“人都來了?”邵樹德問道。

“是。”

“讓他們進來吧。”他揮了揮手,道。

天空已經放晴,侍衛們搬來了一些桌案,就放在庭院中。

隨後,又端來了一些瓜果、肉脯、米酒。

邵樹德端坐在主位上,神思不屬。

“參見陛下。”鸊鵜泉巡檢使莊敖、可敦城巡檢使渾釋之、奚王蘇支等七人入內拜見。

剛下過雨,地上有點濕,但七人皆跪拜於地,不敢有絲毫怠慢。

邵樹德回過神來,眼神再度凝聚,靜靜地看著幾人。

他也不說什麽,就那麽看著。

場中氣氛微妙了起來。

七個人跪在地上,以頭觸地,不敢稍動。

“坐下吧。”良久之後,邵樹德說道。

“謝陛下賜座。”幾人齊聲應道,然後在侍衛的引領下坐到各自的桌案前,也不吃喝,默默等待。

邵樹德則站起身,走到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四十年恍然一夢啊。”上完香後,他轉過身來,看著幾人,說道。

七人面面相覷,不知其意。

邵樹德也不管他們,自顧自說道:“上月徐浩病臥於床,朕前去探視。說起當年征討李國昌父子舊事,感慨萬千。”

徐浩應該沒多少時日了。

人老了,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哪怕前一刻還生龍活虎,說不定哪天就大病一場,健康急劇惡化。

徐浩應該是感覺到大限將至了。

他不住地嘆氣,到最後都流淚了,只說了一句話:“下輩子還為陛下沖殺。”

邵樹德曾經想過一個問題,如果時光倒流四十年,再來一次,會是什麽結果?他當時難以確定,現在想想,有這幫老兄弟在,再差能差到哪去?

就徐浩這樣的人,斬將殺敵,幾乎從無失手,他是用腦子打仗的。後世史書之上,應該有濃墨重彩一筆。如果把《皇夏勇將志》做成遊戲,他的武力應該也是接近一百的存在,雖然邵樹德知道他到不了這種程度。

“朕以討伐李國昌父子起家,隨後三十年東征西討,漸至天下一統。”他繼續說道:“而今四海升平,萬邦來朝,這應該算是盛世了吧?”

“陛下掃平群醜,勵精圖治二十年,已然是太平盛世。”

“這些年無論草原還是漢地,日子都變好了,此皆陛下之功。”

“如果這都不算盛世,還有什麽是盛世?”

……

幾個人拼命說著,諂媚之意甚濃。

邵樹德沒接他們的茬,只是定定看著遠方。

眼前這群人,已經不是當年跟著他出生入死的老人了。

老人已逝,新人卻未必有那份跟著他打天下結下的深厚情分。

情分啊情分,看似虛無縹緲,卻又是臣子們一生中孜孜以求的東西。

情分不值一錢,但卻可保全家富貴。

情分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束縛住君王高高舉起的屠刀。

人走茶涼,人沒了,情分也就沒了。

“朕午夜夢回之時,經常汗透衣背,憂心不已。”邵樹德嘆了口氣,說道。

眾人心中咯噔一響,隱隱有所猜測。

偏偏這話還不好接,不好說。

“喝酒吧。”邵樹德揮了揮手,道。

幾人立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端正地坐在那裏,像聆聽教誨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