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心願已了

已經十一月初了,今天的冬天並沒有特別寒冷,遼海仍然通航,岸邊甚至連薄冰都沒有出現。偶爾有結冰的苗頭,也很快被洶湧的海浪沖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酉時,夜幕漸臨,華風初上。

邵樹德披著厚厚的裘皮大衣,坐在草亭之內,看著漁燈點點的海面。

夜晚的大海,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濁浪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靜謐又喧鬧,溫柔又狂暴,一如人生。

他想起了白天在登州鄉村轉悠的情景。

多年來,他去過很多地方。

有時是建國前的戎馬倥傯,有時是建國後的安定世道。

有時是簞食壺漿,士紳耆老擁道,有時是滿目蒼涼,百姓畏若蛇蠍。

二十多年過去了,後者幾乎消失不見,前者越來越多。

登州士民是熱情的,他們的生活前所未有地被改善了。所有的怨恨早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新朝的無限認同,畢竟人是健忘的。

夜不眠的老皇帝心中欣慰。

十一月了,冬至大節即將來到。

此時的白山黑水,正在冬訓的府兵們應該一邊吃著魚幹,一邊暢想未來的生活了吧?

此時的新羅東萊,剛剛上岸沒多久的鎮軍士卒,有沒有動了去國懷鄉之念?

此時的大河內外,商徒們是不是還在追逐利潤,重利輕離別?

此時的江南小鎮,機杼之聲是不是還在響起?烏篷船之中,又滿載著誰的收獲?

濃雲低垂不見峰脊的秦嶺南北,有沒有缺了門牙的老人,滿臉笑容地看著堆得冒尖的谷倉?

大漠夕陽之下,是不是有那策馬的少年郎,趕著潔白的羊群轉場,時不時偷眼看下正在擠奶的少女?

壯麗瑰偉的高黎貢山腳下,篝火還像往常一樣壯觀嗎?

重重波濤之中,對抗風浪的勇士是不是渾身凍得瑟瑟發抖,卻又心懷炙熱,想要回到家鄉?

天山腳下,夜行的大軍是否兵戈森嚴,在飛沙走石之中追逐著不朽的戰功?

老皇帝木立許久。

海風吹拂著他的白發,低語不休,仿佛老兄弟們的呼喚。

進入十一月後,江西道巡撫使蕭符、北衙樞密副使徐浩相繼病逝。

老人凋零,本是尋常。

邵樹德睡不著,便一意孤行來到夜晚的海邊,排遣心中的寂寥。

這個世界,終究被改變了,所有人的付出似乎都有意義。

大江南北、長河內外,雪域高原、大漠叢林,一切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國力在不斷增強,影響力在不斷外延,就連他最關心的海上之事,在過來看了一眼後,也頗為滿意。

新朝雅政,堅定不移地推行著。

人心風氣,肉眼可見地穩固著。

內外藩邦,戰戰兢兢地臣服著。

還有什麽遺憾呢?似乎沒有了。

該——啟程了。

而在走之前,他最後一次去了船坊。

……

北風呼嘯,遼海之上舟楫如林,大批船只離開北部各個港口,滿載貨物前往河北、淮海二道,甚至還有繞過登州,前往淮南的。

邵樹德又回到了蓬萊鎮碼頭,親自登上一艘下錨碇泊的船只。

船底濕漉漉的,還很滑。

這很正常,木頭船只就沒有不漏水的,無論你用何種填充物來填塞縫隙。

邵樹德甩開了侍衛的攙扶,慢慢走在底艙內。

裏面充滿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鹹腥味、腐臭味等混雜在一起,十分感人。

艙壁上掛著幾個鐵質燭台,粗大的蠟燭幽幽燃燒著,提供了微弱的光芒。

幽光之中,邵樹德讓人打開了一個緊緊蓋著的木桶。

腥味撲面而來,他伸手拎出一條魚。

紅色的魚身幹癟堅硬,但嚴重縮水後的分量仍然不小。提在手中時,隨著波濤輕微晃動,頗為誘人。

這種食物,已經成了河南、河北、淮海、直隸數道的暢銷品,到了近些年,就連河東、淮南二道都開始大量銷售,市場日益廣闊。

這是邵樹德的功勞。

長春節(他的生日)之時,家家戶戶都要買此物。後來又擴展到冬至、正旦、元宵、春社,二十年下來,幾乎成傳統了。

他曾經與太子講過培養飲食傳統的重要性,太子也認可這個理念。邵家王朝,就要一代代將這個傳統堅持下去,讓天下百姓習慣鰟頭這種節日食物,令其深入文化的每個角落,讓人覺得過冬至、正旦、元宵時不吃這玩意就不正宗,白過節了。

需求創造市場,市場催生產業。如此操作,方能讓捕魚業承繼下去,永不斷絕。

邵樹德將鰟頭放入木桶,然後走到另一排,伸手一指。

侍衛們立刻上前,打開桶蓋。

裏面是大塊堅硬的肉脯,主要是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