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身姿矯健的女孩策馬時輕靈且有力, 若一陣風卷向來接她的長輩。

吉祥利身從馬背上跳下,手裏的弓箭都來不及放好,便奔向美麗溫柔的貴夫人:“我得了第二!”

被養得白凈的女孩, 在畋獵這幾日又曬黑許多,顯出健美的姿態。

汗水浸濕的額發沾在滿是明朗與朝氣的臉上。

極為燦爛的笑, 沖淡姜佩兮心頭的壓抑。

用絹帕擦去吉祥臉頰的汗濕,她笑著回應:“好厲害。”

吉祥又看向一旁沉默的貴人, 眼中期待。

“是的, 很不錯。”周朔也做出回應。

常憶領著五六個驕子策馬而來。

她長發高束, 裝扮幹練, 一點不見平日的閑散懶怠。操控韁繩控制馬速,她來到長兄嫂的面前:“見過夫人。”

驕子們也跟著常憶問禮,盡管他們不知這兩人是何身份,但跟著常三姑娘行禮總沒錯。

盛陽下的少年無不英姿颯爽,滿是意氣風發。

姜佩兮向他們頷首回禮。

有少年笑道:“吉祥你獵了那麽多野禽,不如等等晚上的篝火?我也想借你的光, 嘗嘗野味。”

少年們都說是, 開口請吉祥留下。

頂著毒辣的日頭,姜佩兮看著這些盛陽一般的少年們。

同一片天空, 同一塊土地,同一段時間。

有的人瀟灑恣意暢快畋獵, 計劃著晚上的篝火夜宴。而有些人卻披枷帶鎖, 像牲口一樣被驅逐著走向亡命之路。

姜佩兮第一次如此鮮明甚至堪稱赤|裸地看到, 世家繁榮昌盛下的累累枯骨。

表哥、阿姐,他們腳下是數不清的人命亡魂。

這個認知, 讓被烈日照著的姜佩兮不寒而栗。

吉祥轉頭看向貴夫人,她神色涼涼, 顯然沒有留在這裏的想法。

於是吉祥粲然一笑:“不啦,我要回家了。我打的那些野禽,就留給你們晚上篝火吃吧。”

他們坐上了歸程的馬車。

畋獵好幾日的吉祥驟然放松下來,不由感到疲憊,行駛的馬車雖平穩卻也晃得她昏昏欲睡。

她勉強撐著眼皮,不讓自己睡著。

清甜的香氣縈繞口鼻,吉祥茫然擡頭看向端坐的貴夫人。

“困了嗎?”貴夫人問她,又捏帕子拭過她的眼角。

“沒。”迷糊的吉祥搖頭。

貴夫人沒信她的話,“困了就睡一會,等睡醒後,我們就到家了。”

“睡我懷裏吧。”她說。

看著貴夫人張開的懷抱,吉祥忽地想起夫人把善兒弟弟抱在懷裏,哄他睡覺的樣子。

耐心、溫柔,是獨屬於母親的慈愛。

她已經沒有母親了。吉祥意識到。

而她的母親也從沒像貴夫人這般溫柔過。阿娘總是很勞碌,不修邊幅,又總對著阿爹哭哭啼啼,臉上有說不盡的苦楚。

吉祥撲向貴夫人的懷抱。

姜佩兮把吉祥攬到自己懷裏,讓她睡到腿上。

看她額上的碎發還潮著,便用絹帕慢慢擦去她的汗,“睡吧。等到家了,我就叫你。”

吉祥的呼吸漸漸平穩,她放心地睡了。

姜佩兮低頭看著這個長大不少的女孩,慶幸與惋惜同時在她心中糾纏。

吉祥是這樣的優秀,庶民出身的她一點也不比世家子弟差。同樣教育下,她比他們學得快,學得好。

她把吉祥帶出了那方貧瘠的土地,讓吉祥在自由的天空下自在生長。

她帶走了吉祥,可也只帶走了吉祥。

撫過吉祥沾在臉上的碎發,將其別到耳後。她該帶走更多的人,姜佩兮想。

眼前又閃過被當成牲口一樣驅逐的生民,枯瘦幹癟的孩子,快要幹涸枯死的婦人。

她先前不該逃走的。姜佩兮想,她該把他們也帶走,至少把無辜的孩子帶走。

可誰不無辜呢?

不肯離開世代居住的土地,是罪嗎?

姜佩兮想吵架。

她想揪住裴岫的衣襟,痛罵他忘記先生教導過的仁善慈愛、秉政勞民。

他不是信奉黃老之術嗎?這不正應該實行清靜寬簡之政嗎?

為什麽他又如此地大興土木,橫征暴斂呢?

姜佩兮想不通。

表哥如此行徑,真的有助於他積德修道,以至於長生成仙嗎?

心中紛亂的思緒使她面色越發沉重。

一直靜默的周朔,終於嘆息著去握妻子的手,他低聲道:“這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

卻和姜佩兮未言之於口的思緒對上,她看著面色沉靜的丈夫,問道:“不能改變。就什麽都不做嗎?”

周朔被這一問噎住。

做了也改變不了什麽。他們的心血,會被手握實權的權貴輕易毀去。

這種做些什麽,零零星星的修補,完全是無謂的掙紮。毫無意義。

可這些周朔並不能說,說出來只會顯得他卑劣又懦弱。

他們余下的路途只剩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