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世裏周朔說她刻薄, 說她自私。

一點也沒錯。

她就是自私刻薄的人。

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不能接受一點瑕疵。

她狹隘局戚,暴躁易怒, 有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偏見與傲慢。

劉恩搜集的消息在清晨送到。

單薄的信封被姜佩兮拿到手裏,又放回桌面。

拿到手上攥很久, 又放回桌上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拿放了多少個來回,只是信的外封都被她手心的汗洇濕。

整整一上午, 姜佩兮什麽也沒做成。

她沒有拆信的勇氣, 沒有接受已知惡果的勇氣。

這下姜佩兮不僅知道自己刻薄, 還知道自己懦弱。

不知是第幾次, 她把信拿在手裏,手指捏住封口。

拆開吧,驗證這個惡果。姜佩兮催自己。

封口被撕開,紙末沿著裂口飄起。

在她的視線裏飛舞。

手指像是被火焰灼過,燙得姜佩兮一下將信又丟回桌上。

檢查指尖,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

她又盯著信封看了好一會。

確定周朔是私生子, 然後呢?姜佩兮問自己。

然後她回江陵或者回自己的莊戶?就此和周朔死生不復相見?

這是她想要的嗎?

這是她經歷死而復生後, 將走向的結局嗎?

一直渾噩糊塗、得過且過的姜佩兮,難得審視起自己的內心。

她究竟想要什麽。

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

母親告訴她, “你該過優渥尊貴,沒有煩惱的生活。”

阿姐告訴她, “你該過輕松自在, 遠離權力爭鬥的生活。”

過往的瑾瑤郡君乖巧順從地聽著母親與阿姐的安排, 往她們規定的生活走去。

她不是離經叛道的人。

道。

[什麽是道?又是誰規定的道?]

耳邊忽然響起阿娜莎輕蔑的嗤笑。

姜佩兮驚悸回頭,環顧四周卻不見一人。屋裏空空蕩蕩, 只有她自己。

她幻聽了。

和前世病重時一樣的幻聽。

猛地站起,姜佩兮身上冒出冷汗。

記憶裏的疼痛再次侵襲神經, 呼吸變得急促,嗓子像是被什麽堵住,她快喘不上氣。

為了穩住身子,姜佩兮用手扣住桌面,指尖用力到發白。

她恍然聽到刺耳的刮蹭聲。

聽得人毛骨悚然。

姜佩兮看向聲音發源地。

她在桌面留下了汗濕的手印,長長一條,像是貓抓過的血痕。

不是汗。

是血。

她精心養護的指甲斷到肉裏了。

桌面的水痕不是汗,手心的潮濕也不是。

她後知後覺聞到空氣裏血液的腥氣。

輾轉經歷這麽多,姜佩兮早已不是多年前那個怕血的女孩。

看到血她會不適,會反胃,卻不會恐懼。

她已經成年,已經出嫁,已經為人母。

她不該再恐懼任何事情。

但桌面上的血痕忽而飛舞起來,飄到空中,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

向後躲避的姜佩兮跌坐到地上。

她將目光落到手心。

無色的汗,有色的血,不斷交替輪現。

姜佩兮再次感到恐懼,先是幻聽,再是幻視,這些症狀已和她前世的病情如出一轍。

她又快死了。姜佩兮意識到。

死亡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心臟明顯的衰竭與無力通知身上每一個器官即將停止運行,而思維仍舊是清晰的。

那時的姜佩兮明晰地感知著觸覺、視覺、聽覺逐一放棄自己。

感知到自己將自己放棄,卻無法做出任何努力。

人死的時候,大概都是狼狽的。

而久病之人,更沒有尊嚴可言。姜佩兮死前絕望悲涼的極大成分都來自於疾病的折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了哪一天。

只知道那是征和五年的秋季,外頭的桂花開得很茂盛,院子裏落下的梧桐葉很多。

只知道周朔正處於他最為風華正茂的時間裏。

而立的他沖破無法跨越的階層,受到了京都的封公。

世家用百歲千年劃出的溝壑,被他一人只身闖過。

從始至終,他都是孤身一人。

他艱難地在世間行走,不被任何人理解,不被任何人憐憫。

姜佩兮死的那天,周朔守著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對話,也沒有再見過面。

病重的她渾噩著躺在床幔內,有著無限未來的周朔守在床幔外。

阻隔他們的帳幔很厚很厚,幾乎連光都無法穿透。

她在黑暗裏走向死亡,他在光明中去向未來。

光裏的周朔跟她說話,他的語氣依舊溫和,只是聲線有些幹澀:

“我出生低,不能落葬建興。臨沅偏遠,但你若不嫌……”

“佩兮可願與我合葬麽?”他問。

當時的姜佩兮已經沒法說話。

她不具有發聲的能力,只能以沉默應對。

因無法拒絕或接受,姜佩兮便壓根沒考慮周朔的提議。她死後葬在哪,不是她能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