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此問超出她預料,薛玉霄思考著謹慎以待,慢慢道:“想必卓姬當日,也覺得司馬相如待她至誠至性,才舍下家業與其私奔。此舉雖然不合世俗的眼光……但真正令我不喜的,並非是他主動引誘卓姬,而是後來的變心離去,情不能專,辜負深情人。”

王珩凝望著她的面容,目光如潺潺清溪。他道:“情不能專,辜負深情。這幾個字從一個女郎口中說出,真讓人意外又感慨……”

薛玉霄道:“你似乎不太認同……這問題算是過了嗎?”

王珩搖首道:“我其實很認可。只是簪纓仕宦之家,必得周全禮數,你身為薛氏少主,又已經封侯,專情一人對你來說,反而會讓司空大人頭痛不已。”

兩人獨處,薛玉霄就在面前,他卻不能將心意訴之於口。他答應母親要顧及顏面得體,既然答應,就不能因為情不自禁而做出沒顏面、不得體的事。

三問已畢,王珩取出王氏莊園的土地契約、戶籍名冊,大大小小幾十項雜亂賬簿。他從小被當成正君培養,對這些土地人口的庶務還算了解,耳聰目明,算術頗佳,然而在薛玉霄面前,他卻並不開口加以指點,只是挽袖磨墨。

王珩的手也很蒼白,透著一股不太健康的冷色,手背上的血管淺淺地掩在血肉中,痕跡幾乎淡到看不見。這就顯得雙手如同玉雕雪砌,全無異色。名墨色澤深濃,與他的手形成了鮮明對比。

賬簿當中偶有記載不清楚的,薛玉霄會輕聲詢問,他便微微傾身靠近,素簪與她發鬢上的金釵輕撞一聲,而後解釋給她聽。王珩素來體弱,近來又添了相思之疾,他的精神卻在此刻全然好轉了,從旁陪伴數個時辰,仍舊神思清楚、不覺疲憊。

薛玉霄卻惦記著他這個多愁多病身,停筆道:“實在無需你親自侍墨陪伴,莊戶上的管事肯定也對這些事清楚了解,讓她們來與我交談,豈不省事?我怕累著你。”

王珩研墨的手一頓,說:“我並不累……不過既然你相勸,我會聽的。只是,姐姐能不能送我回去?”

他為了自己的公務親自到此,還百般配合,薛玉霄沒有拒絕的理由,便欣然起身,看著他整理好了衣著披風,與王珩一同走出去:“這裏離放鹿園還遠,你要坐我家的馬車嗎?”

王珩沒有立即回答,他面紗下的耳垂略微泛紅,說:“……好。”

門庭道路上的積雪已經被掃去,上面綿軟的厚雪雖然清理幹凈,但底下卻凝了一層薄冰沒有鏟掉。昨夜先是下了點小雪,隨後才變大的,小雪隨下隨化,道路上便覆蓋著一層肉眼都不易察覺的冰。

王珩從石階上下來,側首看她的面頰,腦海中思緒萬千,一時不慎,踩到階梯下方未化的冰層,頓時失去平衡。

薛玉霄從旁發覺,伸手扶他,手指卻跟王珩的手臂彼此錯過,被一團披著厚重毛融披風的身軀跌進懷裏。薛玉霄向後退了幾步站穩,脊背撞到院中那棵巨大的雪松,松針的薄雪簌簌地飛落下來,墜到鬢發、肩膀上。

王珩從她懷中緩慢擡頭。

其實並沒有多溫暖,她穿著整齊,外衣微冷,兩人隔著重重的衣衫,連彼此任何一寸肌膚都沒有觸碰到。但他卻覺得腦海所有思考全部斷裂,一時不能呼吸……他遲滯了良久,松針上的雪在身上消融而去了。

薛玉霄掃去落到他後頸的雪花,將披風上的落雪抖下去,扶著王珩的手臂站好,道:“這就是你說的‘並不累’?要是昏倒在我面前,我如何跟丞相大人交代。”

王珩面紗下的臉頰熱燙起來,他立即跟薛玉霄保持好正常距離,低頭看著地面:“多謝你。”

薛玉霄道:“不用道謝,只是舉手之勞。”

她護送著王珩上了馬車。

車內的陳設熏香大多都是裴飲雪設置的,掀開簾子,就能聞到一股隱蔽而深遠的淡淡梅香,王珩上車的動作微微一滯,隨後從容規矩地坐下,跟薛玉霄保持一個比較正常的社交距離。

兩人在秋收宴近距離說過話,就如同裴飲雪知道名貴檀木之香是王郎到訪一樣,王珩也對他身上冷冽脫俗的梅花氣印象深刻。

他垂下眼簾,盯著散發出薄煙的小爐,喉結微動,忽然道:“姐姐待裴郎君就是那樣想的嗎?你願意……專情於……”

薛玉霄怔了一下,無奈笑道:“這也是丞相所問?”

王珩看向車窗外,手指攥出一點冷汗,他將袖擺揉得盡是褶皺,心有千千結:“……自然是。不然還能是我問的嗎?”

薛玉霄覺得這就是他在咨詢自己對自由戀愛的看法,於是看破不說破,道:“裴郎待我情深意重,我不會辜負他,會對他很好。至於專情之言……這不是誇口在嘴上說說的,路途遙遠,且行且看,日久天長下去,世人自然會知道我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