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郡守府裏人本就不多,清早更是靜謐。絮雨走在去往裴冀書房的路上,半道忽然撞見對面通往大門方向的走廊拐角裏轉出來兩道青年男子的影,一個穿暮褐雲色袍,另個葡萄紫袍,二人一面並肩行來,一面說著話,看起來是要出府去的。

“裴郎君來了!”跟來的燭兒低低地呼了一聲。

“穿褐袍的是裴郎君!”使女大約怕她看錯人,又在她耳邊添了一句。

“……明日我和何叔一道送你出去,何叔會送你出甘涼,我就不遠送。路上若還需要些什麽,今日盡管和我講。”

“方才裴公都說我若不急,何妨多留幾日!”

“此地貧瘠,遠不如長安。何況你有要緊事在身,莫忘記令尊的吩咐。”

兩個人在走廊上的說話聲隱隱地飄了過來。絮雨便停了步,打算等對面二人過去了再走。

承平張臂笑嘻嘻地擋住了裴蕭元的路,“裴二你這是何意?我怎的瞧你恨不得今日就要趕我走了?”

裴蕭元腳步未停,從旁走了過去:“無稽之談!”

承平笑得更厲害了,東張西望:“她住哪裏?你不叫我拜見也就罷了,大不了日後阿嫂怪我無禮,一墻之隔,裝聾作癡,我吃罪就是。你卻不同,你當真半點也不想看她生得是何模樣?”

裴蕭元不再理會,繼續大步朝外走去。

“你走這麽快做甚!莫非是怕遇到人?昨夜我本還不信,今早看來,千真萬確。你若不是勉為其難才應下的婚事,怎會連那女子是何模樣都不放在心上?那可是日後要與你同床共枕之人——”

裴蕭元霍然停步,把承平也嚇了一跳,只見他面色沉沉地停在走廊盡頭,喚了聲自己本名,壓低聲道:“阿狻兒!此為最後一次!你再胡言亂語,休怪我翻臉。”

承平見狀,忙也收了玩笑,擺手,“罷了罷了,不見就不見,我這閑人竟比你這正主還要上心!走了!今日再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射頭紫狐來。我箭筒上的貂尾前些日磨壞,缺了一撮,須盡快替掉,否則不好看。”

裴蕭元這才轉笑,“好說!我引你去,必不叫你空手歸!”

承平便丟開了方才的話題,兩人一道快步下了走廊出隔門,到外面高聲呼喚仆從,很快一群人奔來,在一陣噠噠的靴底踏地所發出的雜亂聲裏,一齊朝外去,身影消失不見。

燭兒隨絮雨避在墻後,知道是要等他二人過去了再往郡守書房去。此刻裴郎君和那胡兒已走遠了,她卻依舊立著,恍若凝神,不知到底在想什麽,想到方才自己也聽到的那幾句話,心裏未免惴惴,屏著呼吸繼續又等了片刻,輕喚:“小娘子……”

絮雨哦了一聲,轉臉道:“我有些冷,你再去替我取件披風來。”

早上有風,吹身確實絲絲寒涼。

燭兒忙應下,匆匆回去取衣。

絮雨尋坐到附近角落裏的一塊平石上,微垂雙眸,反復思量,等到燭兒取了衣裳找過來,長久以來,那在她心底盤桓不去卻又始終下不了決斷的念頭,已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往後應當去的方向了。

“小娘子!你怎一個人坐這裏?方才叫我好找,你快披衣,當心凍到了!”

絮雨起身道:“走吧,不好叫郡守久等。”

她到的時候,裴冀跟前恰又來了幾名司馬和長史。絮雨在外安靜等著,那幾人事畢出來,裴冀方知她早已到了,忙喚入內,責備她太老實。

“怎不叫人通報?我方才也無事,只是見你未到,留人閑話了幾句而已。”

“我等是應該。裴公請坐。”

裴冀歸座,眼底滿含笑意:“如何,這幾日的吃睡可都習慣?人手夠使喚嗎?前兩日我便想找你說說話,又怕我人老話多,討你的嫌。”

他的語氣裏充滿寵溺,說完自己先就笑了起來,心情顯然極好。

絮雨道:“本該是我來勤問長輩安的,又怕擾了這邊的正事。裴公勿怪我無禮才好。”

裴冀擺手:“我這裏最近也無事。你若不嫌我啰嗦,想來隨時來,我求之不得。我與你阿公從前互通信件,記得他誇你敏而慧,善通融,料想你的畫技如今已是盡得他的真傳,登堂入室。早年變亂前,我日子閑散,也常與人論畫,眾人都說你阿公神手天成,凡人便是筆禿池幹,恐怕也難得其神,如今你來了,近水樓台,可惜我不比從前,早沒了論畫的心境,否則倒是可以向你請教。”

絮雨忙道:“裴公取笑我了。我阿公畫技確實出神入化,我卻相去甚遠,莫說登堂入室了,至今仍未窺得門徑,總算還記得些他的悉心教導,不敢懶惰,惟有以勤補拙。請教二字我是萬萬不敢當的,裴公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盡管吩咐。”

“你勿自謙。想當年,先帝因愛葉鐘離畫過甚,到了後來,竟不允他私下為人作畫,而是將這當成對臣下的恩賜。那個時候,大臣若能得到你阿公的一副親筆繪相,莫不以為是極大的榮耀。如今你來了,我若也能得你一幀畫像傳以子孫,我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