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的雙目轉來,眸光正正地落在他的臉上。

裴蕭元不欲與她對視,正要移開視線再說事,忽然留意到她的額上似有一道傷痕,目光又不自覺地停了一停,終於看清楚了。

確實。夕光完全地照出了那一抹毫無遮掩的痕。它形如一枚細小殘星,靜臥在她雙眉稍稍上方處那光潔前額的中央。

“裴郎君尋我有事?”

耳畔再次傳來問話之聲。

裴蕭元驚覺,立刻收回視線。

她未再邀他入內,他也依舊立在原地,中間和她隔了一道門檻。

“我方才從伯父那裏過來的,他將你早上見他的事轉告我了。”

他開了口,神情從容。

“我特意轉來你這裏,是想與你說一聲,一切以你的意願為上,我無不可。”

絮雨向著門外的這個男子深深斂衽:“全是我的過。蒙裴公與裴郎君不怪,萬幸之至!”

他虛虛向她擡了擡右臂,隔空示意她不必如此。

“此事你也不必介懷,就當未曾有過便是,往後你將這裏當做自己的家。另外,我也有一事,想再與你商議。”

“裴郎君請講。”

“記得你幼時便曾跟隨你的阿公來過這裏,可見你與我裴家緣分不淺。我伯父將你當做自家之人,我亦如此。我比你虛長些,你若願意,日後可視我為兄長,你如同我的阿妹,咱們兄妹相稱,你意下如何?”

裴蕭元道明了來意,見她似乎一怔,瞧著自己,沒有立刻回應,疑心她是沒有反應過來。

他便向她點了下頭,面上也露出笑容,用他能說出的最為溫和的語調又道:“我行二,家中本有一位堂兄,是我伯父之子,但他在我小的時候便為國而捐軀。如今若能得你如此一位女弟,如同彌補遺憾,是我裴某的莫大之幸。”

他說完,含笑望著對面女子。

“阿兄在上,請受我一拜!”

絮雨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再次行禮,改口喚他阿兄。

“阿妹快起,往後與我無須客氣!”

裴蕭元向她邁了一步過來,但終究還是沒有邁入門檻,這回雙手伸出,和她中間隔著半臂之距,再次虛虛地淩空托了下。

絮雨向他一絲不苟行禮完畢,方直起身。

二人就此便算是相互認作兄妹了,禮節畢,四目相望,一時都沉默著。

裴蕭元來的目的便是此事。這一刻目的順利達成,他覺得自己應該走了。但若就這麽走,仿佛過於突兀。不走?他卻又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什麽,心裏便暗盼她能先開口,偏她似乎比他還不願說話。

便如此,裴蕭元和他新認下的阿妹隔著一道門檻面對面地幹站著。他也不能一直望著她那雙眼,視線只能下落,停在了兩人中間那道正溫柔包裹著她影的夕照上。光柱之中,有另一隱秘世界顯現,萬千微塵飛浮,片片清晰可見。在這個無聲無息的世界當中,他的耳仿佛又捕捉到了幾縷若有似無的來自她的氣息之聲,卻之不去。一時頗有時光慢的煎熬之感。

仿佛已經過了很久,也或許根本只是他的錯覺而已,忽然他終於記起什麽似的,擡臂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瞧我,方才只顧想著如何認下你這妹子,竟忘記為你準備見面之禮。阿妹你想要什麽,盡管和阿兄說!”

絮雨看著他笑了起來,搖了搖頭:“裴公和阿兄如此待我,便是我所得的最大厚禮。”她略略一頓,望了眼他面前的門檻,挪身走出那道光柱,往側旁讓了讓,含笑請他入內坐下說話。

裴蕭元擺了擺手。

“我就不進了。既如此,那就暫時欠著,待日後阿妹你想到了再和我說,萬勿與我客氣。”

“好,我記下了。多謝阿兄。”

裴蕭元點了點頭,轉面望了眼西墻天空之上那片片顏色轉深的如羽暮雲:“也不早了,阿兄就不打擾你了,日後你若有事,和阿兄說一聲便可。我先去了。”

“阿兄走好。”

絮雨跟隨邁出門檻,送了幾步,裴蕭元便示意她進去。

絮雨沒再堅持,停了步,站在門檻之外,目送他大步走出院門,背影消失。

第二天的一大早,郡守府內的人還沒從昨天白天剛傳出的喜事的熱乎勁裏出來,又傳開了昨夜剛得知的另一最新消息,本傳言要成親做夫妻的裴郎君和葉小娘子竟相互認親,作了兄妹。大家起初不信,但很快,賀氏那邊連夜也傳出了話,葉小娘子這趟來,本就是為靠親,所謂婚事,是郡守前些時日對裴郎君另外做出的安排,兩件事恰好撞在一處,這才以訛傳訛,命家中之人嚴禁再談此事,更不許胡說八道。

有人不明就裏以為是真,卻也有人覺得蹊蹺,譬如青頭。

他記得清清楚楚,昨天傍晚裴郎君行獵歸來自己向他道喜之時,提到了葉小娘子,瞧他當時的反應,分明是默認了婚事,怎的一覺醒來,老母雞變作了鴨?但賀氏既然如此發了話,他自然也不敢多嘴再說什麽。今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就見裴郎君獨自出門了,他便當做沒看見,等人走了,發現又飛來幾只黑翅白肚鵲,停在大門旁的墻頭上,吱吱喳喳,甚是吵人,這下也不客氣了,撿起幾塊土疙瘩便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