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此時長安六街寂曠無人,他騎馬南行,走過第一個十字街口,又掉轉馬頭,暫往東去。

到來的第一夜,皇帝便賜他那匹名為金烏騅的寶馬。只他平常多於城中行走,乘騎此馬,未免招搖,故一直暫喂於騎射局中,叫專門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幾乎是長安的南北兩頭,路不近。本無尋人心思,也就罷了,今夜念頭上來,竟遏制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問個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烏騅,便先轉來。

騎射局在他當日抵達的通化門附近,往東過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牽出金烏騅,轡頭馬鐙齊備,馬背上亦覆好一具雲頭黑漆繪花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調|教,很快上手,乘著便向城南而去。

金烏騅擅奔。寄喂的這一個多月裏,奚官雖也常帶出城去遛放,畢竟是禦賜代管的寶馬,怎敢令其極速奔走。在欄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馱載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壓下來的心念,揚蹄疾奔,幾不沾地,若月下天馬般縱馳在這一條南北貫通的長街之上,眼見兩旁坊墻內的華屋高樓漸漸轉為平矮,再至稀落,最後抵慈恩寺附近。此時這金烏的鼻息方不過微咻,被裴蕭元強行勒停,不住擡著前蹄輕輕點踏地面,若意猶未盡,乞再奔走。

裴蕭元抱撫馬頭揉耳數下,安撫過後,下馬叫開坊門。

此地雖遠,日常出入者卻不凡朝中皇親國戚,他也曾來此巡查過,守門人自是認得,見他來了,以為半夜公務,一聲也未多問,立刻開門放入,只在心裏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覺似的,剛來過一郡王世子,又來一位金吾司丞。

裴蕭元到慈恩寺,自一面夜間有僧值守的便門入內,尋到後山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時月朗風清,夜漏三更,遠遠望去,山麓下漆黑無光,當中獨有一處,內中透出明亮燈火之色。

他知應當便是她作畫的地方。

本以為到此辰點,她已歸屋安寢。

他連夜到來,也並非一定是要和她說上話。未料如此順利。再想青頭的一番話,不由微覺振奮,加快腳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此刻石室當中,絮雨背向洞口而立,望著宇文峙來到面前,向著自己問出那樣一句話,不禁驚異萬分。

很快她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她在神樞宮園苑內的一番話叫他聽去了。

正是因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她不惜開罪他也不願和他牽連關系,怕叫人知道,日後萬一對他不利,何況是讓面前這宇文家的兒子知道二人從前關系?

但細思那日她和承平的對話,若確被這宇文峙聽到,此刻她再否認,恐怕也是無用。

“你不想認?”

這宇文峙竟敏銳異常,察言觀色便若斷出她這短暫沉默後的心緒,又哼哼兩聲,“我聽得清清楚楚,說你二人解了婚約。你越不肯認,我便越發好奇了。聽那狗胡雜的意思,怎的如今姓裴的對你舊情未了,還要那胡雜來你面前給他說好話?”

聽到自這宇文峙口中發出的不堪入耳的充滿嘲笑和汙蔑的話,絮雨忍不住了。

“宇文世子,我聽說過些你與裴郎君之間的舊怨。但你若以為這樣就能羞辱到他,未免也太過輕看他。他與我此前並不認識,更無深交,如今沒有半分幹系了。說陌路固然言過其實,但也僅僅不是陌路,相互認識,如此而已,何來所謂舊情未了?”

一陣夜風掠過山麓,石室附近的薝蔔和娑羅枝葉發出一陣沙沙之聲。風也湧入石室,吹得火杖搖擺,光忽明忽暗。

絮雨說著話,發覺宇文峙忽若走神,目光似乎不住飄往石室洞口之外,神色若也漸漸古怪了起來。

“我真的乏了,明日還要做事,世子自便。”

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沒,她不願再多留,轉身待去。

“等一下!”

他叫住她。

絮雨耐下性子看著他。只見他走到石室一角落處,指著頂端的一處畫面,問是什麽。

那是一只作吉祥臥的金獅,兩足相疊,右脅而臥。在石室的四角,各繪有如此一只臥獅。

在佛的世界,獅是代表力量與智慧的存在,具有振聵昏昧眾生的大力。

她解釋了下。

“不對。怎的它比別的獅子多了一根胡須?”

角落照不到火杖的光,昏黑一片。絮雨仰頭看了下,要去搬梯。宇文峙已搶先搬了過來。

絮雨攀著梯子登了上去,接過宇文峙自下遞來的火杖,照了一照。

原來爬來一只壁虎,尾巴正落在上面,方才光照不明,看去便如添了一根胡須。

她再次解釋,隨即準備下去。忽然此時,腳下梯架晃了一晃,不防之下,頓失重心,手中火杖落地,人也驚呼一聲,從梯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