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絮雨覺自己若行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

在這個籠罩茫茫夕光的初夏黃昏,長安暮鼓聲聲,路人匆匆歸家,她卻正通往她已離去的從前的世界。那世界的門本閉鎖了,但自此刻起,她會被引領著,穿回到門後的塵封的舊日時光裏。

天黑,平康坊的坊門在她身後關閉,她被帶到了金風樓。

這座長安著名的青樓內華燈閃耀,高朋滿座。絮雨被人引著繞過金風樓的大門,走近旁的一條曲巷,自一面獨立的小偏門悄然直接入內,穿過植滿花木布著怪山盆石的幽深小院,登上一道雕漆長梯,來到了一間掩映的樓閣之上。

坊內少數頂有名的秋娘,雖也受轄於假母,但不但各有私居,住處寬敞華麗,用具精美,日常供應不亞於豪門貴女,為方便會客,往往也開有便門,可直通內外。

那奴子將她引到此地,躬身下樓,身影便消失在了庭院花木的一片暗影裏。

此時四圍靜悄無聲,只前樓的方向隨風越墻送來了幾縷縹緲的歡歌笑語之聲,倍添幽靜。

絮雨定了定神,輕叩門數下,未聞應答,隨即自己慢慢推門入內。

迎面的是間小堂,兩側布置坐床,各圍繡櫳,筆墨紙硯,布置雅致。應當是處用作會客的所在。經過後,是道內廊,通往寢堂。

寢堂前,垂落一面繡簾,打開簾,只見銀釭枝上明燭高燒,將四周照得一片明光。四扇雲母屏風架旁,是張時下通行的壺門床。床上鋪著茵褥和繡枕,床頭前有一案,案上有貯香用的一只銀罌,罌旁,銀鴨爐內正在燜燃著熏香,香霧自鴨背上的口子裏徐徐外漫,裊裊升空。

自推門入內的一刻起,絮雨的鼻息裏,便飄入了她曾再熟識不過的一種香氣。她循香跡前行,這一刻,終於尋到香的源頭。

此為龍涎冰片熏出來的氣味。

龍涎向來量少,內府也是不多,外面更是千金難求。從前都是每逢佳節,宮中才會以賞賜的方式分到王府裏。每到夏天,阿娘便喜歡在龍涎裏摻用冰片,制成一顆顆的香丸,熏衣沾留的香氣多日不散,幽馥之余,清涼醒神。

絮雨在香爐前立了片刻,慢慢回過頭。

一名麗人手拿那日絮雨遞來的畫,自連通寢堂的小偏閣內悄然轉出,停在了雲屏的前方。

她二十八九的年紀,頭梳一只墮馬懶髻,除幾只固發的素簪,別無裝飾,穿暗玉紫的襦衣,系了條鵝冠紅的長裙。她的粉面若春月一般明麗,一雙嫵媚而嫻靜的眼,此刻正定定地凝視著絮雨,一眨不眨。

絮雨只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就是衛茵娘,那個曾陪伴過她數年,帶她去吃胡麻餅的衛家阿姐。

她完全地將自己轉過身,和麗人面對著面,好讓她能看清自己的眉、眼,她全部的模樣。

“阿姐,是我。”

她擡手,指抹去從入畫學第一日起就添在額前的妝容,露出傷印。

“我是李嫮兒。”

“我長大了,沒有死。”

“我回來了。”

她微笑道。

在她話音落下之後,寢堂內徹底地沉寂了下去。

那麗人依然定定地凝望著她,就在絮雨的心轉為忐忑,笑容慢慢消失,忽然,麗人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一點點地滴落到了她手中的畫卷之上。

“罪臣之女衛茵娘,拜見壽昌公主。”

衛茵娘哽咽著跪拜在了她的面前,叩首,久久地不起。

絮雨逼退眼眶裏將將也就要垂落的淚,深深呼吸一口氣,快步上去將她扶起。

“我非壽昌公主。在我這裏,你也不是罪臣之女。你是我的阿姐,小時總帶我去吃胡麻餅的衛家阿姐,我只想聽你叫我阿妹。”

衛茵娘更是止不住地笑著流淚,在她的寬慰之下,終於勉強拭淚,放下手中畫卷,請絮雨登上坐床,為她進茶。

她撥開一只鎏金銀火籠裏覆積的一堆熱灰,令埋在雪灰下的炭塊復紅。自一只銀龜紋盒內取出緊實茶餅,細細地碾碎,用長柄的銀則舀量些茶末,輕散入一只盛著西山泉的煮壺裏。

壺中茶水漸漸冒泡沸騰,屋中漫起熱茶和熏香混合的奇異的香氣。待茵娘用一盞反復沖洗過的越窯秘色花口茶甌為她恭敬地奉上茶,此時,她們已是分別敘過了各自這些年的經歷,也默契地誰都沒有提那一段衛府坐罪的往事,情緒也慢慢地安定了下來。

“阿妹,你既僥幸蒙人收養,如今又回來了,為何不叫人知道你的身份,想法子和聖人相認?你只需向長安或萬年縣的縣令表明你的身份,他們便會立刻上奏。”

“聖人對已故昭德皇後的追念,天下皆知,對阿妹你更是念念不忘。就在昨日,簪星觀內便為你起了一場祈福會,此事滿城皆知,且年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