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裴蕭元連番逼問,欲迫她表明那於他而言如雲霧迷目的身份。然而此刻當她真的承認,他卻失了反應,望著她,一時定怔。

青瓷燭台的光籠著這間靜謐的小西閣。她坐姿端靜,隱透幾分自然貴重的儀態。

這不是她此時在人前刻意所扮,是隨這話而發出的天成的一番氣質。

“你為何不說話了?方才不是你逼迫我向你坦誠身份嗎?”

裴蕭元遭她發問,才自愕視當中驚醒,倉促地收回目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更不用說,上前行拜見大禮此等事了。

於他而言,此刻的一切應當是在預料當中的,然而他卻仿佛還是無法完全相信如此一個現實,那便是面前這位曾與他訂婚又解約,做他義妹又斷絕關系的女郎,她會是當朝公主,皇帝那位走失多年,本以為早已死去的公主。

在這片短暫的靜默裏,絮雨也微微閉目,再一次梳理心中那紊亂的思緒,睜眸道:“我知你此刻心中定有許多疑慮。既然叫你識破身份,在你面前,我也不必再有隱瞞。你想知道什麽,盡管問便是。”

裴蕭元緩緩將目光投向了面前這張恬凈的,卻令他此刻終於能夠聯想到另外一個人的面顏,帶著些遲疑,發出了他的第一聲疑問:“你既是公主,為何不直接回宮,反而嚴藏身份,諸多隱瞞?”

“固然時隔多年,你如今與從前走失時的幼年樣貌或已大不相同,但你若是真的公主,想要自證身份,應當也是不難。”

隱隱地,他似乎仍是在質疑著她的身份。

“因為我不確定,當今的聖人,他是否還是我當年的阿耶。”絮雨眼也未眨,當即便應。

裴蕭元顯然未料會聽到如此一句回答,未免驚疑:“此言何意?”

“你先答我一件事。關於我和我阿娘當年的遭遇,你都知道些怎樣的說法?”

“當年出京避難途中,遭遇叛軍,昭德皇後不幸罹難,郡主失蹤,從此不知下落。”他答。

絮雨點頭:“不錯,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說法。除此之外呢?”

他迅速看她一眼,不語。

絮雨道:“你為何不說了?我不信你不知道。”

裴蕭元確實有所聽聞,關於已故昭德皇後於京變前夕和一個年輕的宮廷畫師棄女私走的事。

即便他從前不知,來長安也有些時候了。以他如今禦前行走的身份,對於那些不能輕易觸碰的朝廷中的禁忌,或是聖人的逆鱗,自然是會有人一一為他講擺。

“我曉得你必定也是聽說過的。”

絮雨的唇畔顯出一縷略見慘淡的輕笑,“只不過你不敢說,或者,在我這作人子的面前,你不願意說。”

裴蕭元此時已完全恢復了他平日的模樣。

“那些應當都是謠傳罷!你不要掛懷,更不能相信。”他沉聲應道。

絮雨凝視著他,點了點頭:“多謝你的寬慰。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確實,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

“那些不過都是有人為了掩蓋惡行散播出來的謠言而已。我有極大的理由懷疑,我的阿娘是遭人謀害了。不但如此,就在那個出事的夜晚,若不是有我阿娘,我的趙伴當,郭典軍,有他們的合力保護,我也已經早早地死了,決計是活不到今日這一天的。”

隨著她的講述,裴蕭元的神色自驚訝而轉凝重,最後變得異常得肅穆。當聽到這裏時,他忽然示意她先噤聲,開門走了出去,親自又檢查過一遍周圍,確定在黑暗當中沒有藏著任何多余的眼和耳,方掩門再次入內,輕步靠到她的身畔,叫她繼續講。

絮雨坐在矮床上,微微仰面,和俯首看來的這男子四目相投,片時,她垂目,開始講述那個她記憶當中的夜。

這是她此前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的一切,就連昨夜,在她的延哥哥和衛家阿姐的面前,她也不曾談論得如此詳盡,毫無保留。

“……趙中芳叫我自己逃命,我回頭的時候,辨出了一張我認識的臉。後面那個領著人要追來殺我的,是柳家的一名護衛長。”

“天太黑了,我看不見路,逃跑中跌進一道深溝裏。等到我醒來,長安城已破。我也想不起我是何人了,只依稀記得我有阿娘,她應當是在皇宮裏。我闖進了皇宮,自然沒有找到我的阿娘,在那裏,我遇到了我的阿公。是他將我從起火的永安殿內救了出來,帶著我離開了長安。從此我便變作葉絮雨。”

“這麽多年來,丁白崖的事一直是阿公心中放不下的念。他應當也不相信他的愛徒會做出這樣的事,始終都在尋找他的下落。去年底,阿公又一次地外出尋人去了,這便是為何我會去往甘涼的原因。阿公將我托付給了裴公,為你我訂下婚事。但那時,因為三年前的一場大病,我隱約已經開始能夠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了,故去往郡守府,面見你的伯父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