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掙紮得厲害,以至於中途裴蕭元不得不將她完全抱挾著前行,轉到腳下這條宮道盡頭處的一株古柏樹後,方松臂,放落在了落滿柏針的松軟的地上。

此時已是黃昏,長安上空的朵朵暮雲被一陣忽然起自城外荒野裏的大風結作了一團巨碩的厚重烏雲,緩緩地壓城而下。晴朗的天迅速地暗了下去。幾只向來築巢在這平日少有人經過的宮柏樹裏的宮鴉聒噪展翅,驚飛而去。

雙足才落地得了自由,人還沒站穩,絮雨便一把扳開他那另只仍捂著她嘴不叫她發聲的手掌,隨即一言不發,掉頭就往來的方向回奔而去。

“公主留步!”

那一只有力的手掌從後再次攥住她臂,令她無法掙脫,不得不再次頓住腳步。

好在這一回,總算未再捂她口了。

絮雨背向那人凝定了片刻,忽然再也抑制不住了,霍然轉頭:“你方才為何不叫我進去?放開我!”她的眼中已有怒意流動。

白天最後一縷尚未被烏雲吞噬的天光從柏木那青蒼翳蔽的枝葉縫隙裏漏下,落在她的面容之上。她的臉是他從未見過的慘白的顏色,她眼裏那遷到了他身上的怒氣和質問著他的嚴厲語氣,也是他此前從未曾在她這裏遇到過的。

“公主稍安毋躁。”

裴蕭元承下她的怒氣和質問。此刻對她說話時的聲音和語氣,更是他從未有過的柔和。

“公主想一想就知道了。陛下分明早已知曉昭德皇後最後的……”

他略略一頓,用委婉的指代替去了那確實殘忍得叫他也不忍說出口的話。

“昭德皇後最後的仙蹤所至之地,卻一直不告訴你。為何?他就是怕公主知道了,會摧心地傷痛,不能接受如此一個結果。”

“公主方才倘若闖進去質問了,除叫陛下為之驚懼,添錐心的痛悔,添對公主的擔憂,其余還有何用?”

就在這一刻,裴蕭元不由地又想起那夜他被帶往東郊亂葬之地時的一幕。

在皇帝講述那段往事的時候,那一種仿佛墜葬在了萬古永夜般無邊無際的黑暗裏的絕望和壓抑之感,令裴蕭元此刻想起,依舊印象深刻。

他坐擁天下,生殺予奪,號稱一怒而伏屍百萬。然而,和他有過交頸恩情的女人卻那樣消失在了人世,零落成泥,散落無蹤。而他能做的,只是隱忍。並且,這一忍,便是十數年。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十數年可以用來隱忍。

而這一切,發生在一個尊號天子的人的身上,何嘗不是一個最大的諷刺。

不得不說,縱然裴蕭元至今仍是無法對那個紫宮裏的人做到釋懷,但思及此,他難免也是感到幾分動容。

“倘若可能,便是傾盡天下之力,將昭德皇後接回安奉,我想,陛下應當也是願意的。”

他緩緩又道。

絮雨定住了。

慢慢地,她眼中那正朝他迸射的火星子黯淡了,終至熄滅。她也閉了唇,不再質問他。只是她的面色還是那樣蒼白,眉間更因他的話語,蒙上了一層絕望而慘淡的神氣。

一陣預兆著夜雨的帶著潮濕和涼秋感的狂風,越過一道道的宮墻,一座座的殿樓,湧到了這一處宮道盡頭的隅角裏,卷得地上落葉飛旋。

裴蕭元靜靜地凝望著她。

他猜測在她到來的時候,應當只聽到了皇帝和老宮監哀嘆的關於昭德皇後之事的最後一段話。

她應還不知人前看去似日漸轉為硬朗的皇帝,如今身體實已衰敗至嘔血地步的事。

他慶幸她此刻不知。否則,他真的無法想象,她將如何同時面對這樣兩件於她而言應當都是無限殘忍的不幸之事。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忽然她再次開口,如此問道。

裴蕭元一怔,躊躇之間,只見她望著自己,唇邊僵硬地擠出了一抹輕笑:“我瞧你的樣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你們都瞞著我一個人而已!”

裴蕭元對上了她那一雙望來的紅通通的眼。

她吸了口氣,再度開口:“你告訴我,當年的那一夜,到底都發生了什麽?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棄在了亂葬荒野裏屍骨無存?”

與皇帝一樣,裴蕭元怎敢,又怎忍,將那曾發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極其殘忍的事說給她知。

“陛下此前確曾與我提過幾句,皇後與丁白崖私奔之說,實屬汙蔑,其余我也知之不詳……”他如此應道。

她一動不動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繼續逼問他了,只手在微微發抖。忽然,只見她望向皇宮裏的某一方向,隨即一言不發,轉身便要從樹後走出。

裴蕭元見狀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看去,登時心中雪亮,沒等她邁步,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困在自己和樹幹之間。

“公主要去鳳儀宮?”他低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