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承平顯是絲毫也不在意友人這問話當中所隱含的不悅,不由分說,五指攥住了裴蕭元的臂,觀看了下左右,確定周圍無人,將他強行拽到自己方才隱身的地方,這才撒了手,低聲道:“我有事想找你問。前些天一直沒見著你,打聽了下,才知你和公主來此小住,我等不住,便自己過來尋你問。”

“聖人此次祭祖之事,是否另有意圖?”

承平絲毫也無停頓,徑直問道。

日光自樹梢蔭頂的縫隙間透漏而下,印在了承平的眼底,令他目光微閃。

裴蕭元和他對望了片刻,道:“十一月初日祭祖,不是皇家傳下來的規制嗎?年年如此。你曾在長安為質,幾年前又來過,對此應當知曉,何以如此發問?”

承平笑道:“前些天的那場朝會,你人是不在,但發生了什麽,你必然是知道的。諫議大夫蘇士明等人,先是彈劾韋居仁放縱親眷侵占良民田舍,又彈劾柳策業的孫兒為了爭道,曾當街打死過人,賠了幾個錢便了了事。這些都是經年舊事,原本早就沒人提了,如今苦主卻突然跑去衙門告狀,還叫諫官們知道,公然在朝堂上為苦主發聲——”

這便罷了,最叫人值得琢磨的,還是聖人的反應。

他讓柳策業負責清查這兩件事,並限他於下次朝會,亦即皇家祭祖之事過後復命。

不但如此,那些人還彈劾了山南道節度使梁州都督薛勉,說他來長安後,假托身體有疾,遲遲不走,必是另有所圖。皇帝當時的處置也叫人極其意外,當場派人隨太醫去往薛家診病。太醫到時,那薛勉因昨夜宴客通宵達旦,人爛醉如泥,家人如何喚也喚不醒,是被擡到殿中,拿冷水潑頭,這才醒了過來的。雖然他自己百般辯解,稱有氣痹之症,發病時,腰腳重痛不能行路,因長安氣候適合他養病,這才遲遲不願離去。但聖人怎信他辯白,依然大發雷霆,若不是顧念他祖上之功,加上另些人為他苦苦求情,當場便要奪職投獄。後雖怒氣稍平,留其爵職,但仍叫他受了三十下的庭杖,當眾打得皮開肉綻,叫人慘不忍睹,又限令他三天內出京。到了今日,他人自然已是上了路。

從之前人人都在猜疑的駙馬遇刺一事,到柳家、韋家,還有薛家,三家同一天受到發難。

半句也沒指向太子,然而,事事卻又分明針對太子。

那日朝會過後,這些天裏,南衙百官表面看去和平常一樣,然而,人人都有一種感覺,或許將有大事要來。

“聖人當真下了決心,是要廢太子了,是不是?”

承平問完,緊緊地盯著裴蕭元。

“此事我實在無可奉告。”裴蕭元答他。

“聖人怎會和我言明他的所想?而且,無論他對此是否有所思慮,此事都不是你應當過問的。從頭到尾,與你更是沒有半點關系!”

承平唇角微抿。

或許是承平的反應,令他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於嚴肅,裴蕭元緩了一緩。

“阿狻兒!”

他再次開口,叫承平的聲音和他此刻落在承平面上的目光一樣,都變得溫和了起來。

“聽我一句好勸,勿管這些朝堂事,更不可插手。你不是常說及時行樂嗎?長安那麽多的逍遙地,難道還不夠你去消遣的?看中哪個美人,盡管找去和她相好。賭錢也是無妨。輸了你若還不上,記在我的名下。總之,無論做什麽事,都可以,只要別去管這些和你無關的事!”

承平挑了挑眉。

“往常你叫我正經做人,勿去那些地方鬼混。怎我此刻只問你這一句,你竟就改口,攛掇我再去做那些混事了?”

“那些混事至多喪志。這種事,要奪人命。”

承平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

“罷了,你說的這些,我豈會不知?不過是最近滿朝之人私下都在胡猜,我出於好奇,找你來問問,如此而已。放心吧,我一局外之人,又無足輕重,我能插什麽手?”

他變回了一開始那笑嘻嘻的神色,連聲催促:“我無事了,今日本就不該來的。你回吧,不好叫公主等你太久。”

裴蕭元思忖康王此刻應差不多說完話了。且盧文君就在附近,萬一叫她撞見承平再惹出傷心,則公主邀她來此散心的初衷也就落空,便也點頭:“那我不送了,你盡快出去。萬一被人撞見,就說是我邀你來的。”

承平笑著應好,目送裴蕭元離去,待他身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方轉了身。此時他面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他一面用指捏玩著一只掛在腰上的骨哨,一面邁步,踏著腳下這雜草叢生的林間野道,緩緩朝前走去,心不在焉,顯是在想著心事。

忽然,在他的身後,伴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踩踏草叢所發出的步靴之聲,有人也向著這片樹林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