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夜漸漸深。陣陣寒風穿廊而過,有時拍動綺窗,便發出如夜雪敲窗似的簌簌的寒微之聲。

屋中燈花嗶啵,間或夾雜幾下清脆的棋枰落子之聲。

冬夜是如此枯靜而漫長。鐘漏裏藏的夜辰,似屋隅處香爐裏的煙,自爐腹內噴吐而出,散盡,又繼續湧出,裊裊不絕,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絮雨坐在坐榻之上,自己輪流投骰執子,斷斷續續,已是走完了兩盤雙陸棋。

此前在宮中的每個夜晚,她是片刻也難得閑暇的,忽然回到這裏,整個人似驟然全部放了空,在等待中,慢慢地,生出幾分心緒不寧之感。

走棋起初只為消磨夜時罷了,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又一次開棋之後,也不知是如何起的頭,她的腦海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有個不具形狀也不知是為何的混沌對手和她互為博弈,賭注便是她心中的所盼。

倘若她能贏下這一局,那麽,縱然她早便知道,世情容易變幻,歡情總最薄惡,一切也都將無施不宜。她心中的暗望,最後必能成真。

她怎不知自己這忽起的念頭是神怪而可笑的,然而一旦湧出,便再也驅之不去。帶著幾分遲疑,又幾分自嘲,她將白玉雕的馬頭棋子一只只擺好,再將那隱喻著混沌對手的玳瑁青馬也歸了位。她拋出的骰子輕靈地滾在白牙綠角飾的紫檀硬木棋桌上。

那是她內心最底處的從不曾對人言的最為隱秘的憂思。平日便是連她自己,也不願、不會去想。但在這樣一個等待的寂靜的冬夜裏,它悄然浮上了她的心頭,再也捺不下去。

在骰子發出的清脆而悅耳的滾撞聲裏,她莽撞地開始了一場關於它的結局的賭博。

不過一局棋而已,不能真的左右吉兇,即便白馬輸了,也是無關緊要。這僅僅只是她用來消磨長夜的一個遊戲。她這樣和自己說。

然而她終究不再似起初那樣漫不經心,可以一邊走棋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以致於數次誤將夜風吹動枯枝之聲當作是歸人的腳步聲近。她變得專注,每一次投骰都是謹慎的,經過算計的,盼望所得的骰數能如人所想。

今夜運氣似乎不大好。一半走完,青色陸子已明顯占據了上風。玳瑁馬頭們在燭火的光映中熠熠生輝,向著半月形的城門奏凱而去。

一種猶如讖緯般的不祥之感爬滿了她的心頭。

她變得躊躇,投骰越來越慢。在玳瑁子再向著城門前進幾分之後,戰機再一次輪換到了白玉子的一邊,而她望著棋盤,深深陷了進去,指久久地拈定了骰,一動不動,竟有些不敢繼續。

她是如此凝神,以致於一股冷風拂過她身後那面珠簾,鉆入寢屋深處,曳得燭影搖晃不已,亦是沒有半分覺察,直到她終於投下了骰,不料用力過度,骰子在棋桌上連續翻滾,撞到桌欄,反跳了出來,掉落在地。

它落在她身下坐榻的一只撐腳近畔。她俯下身,待要撿起,不期此時,另一只手從後伸來。

她擡起頭,發現是裴蕭元。

“都怪我,不知道你今晚回。我該去接你的。我以為你今夜還是宿在宮中。”

他替她撿起地上的骰子,直起身,用帶著歉意的目光望著她,說道。

他們是在三天前回長安的。當夜一道直接悄然入了宮,隨後她留在宮中,他則單獨出了宮,隨後又沒見過面了,是直到此刻,兩人才又相見。

“無妨。我不用你特意去接,自己回來也是方便。”

絮雨此時才反應了過來,應道。

他的歸來,令這一局她原本看起來想要扳回似乎已是無望的棋局終於得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可以暫時中斷的借口。她不但暗暗松了一口氣,甚至有些感激於他的及時現身。

“這麽晚了,你怎不休息,還一個人玩棋?方才我進來,見你對著棋盤入神,不敢擾你。”

他望了眼棋桌上雙陸子的局勢,又道了一句,隨即將骰子輕輕放了下去。

他沒料到她今夜會出宮回來,而以他如今在皇帝面前的尷尬處境,自然不好擅自入宮。

今夜他本也沒回永寧宅的打算,想直接在衙署裏過一夜的,是賀氏不見他歸,悄悄派人送去消息,他才匆忙趕了回來。方才到時,早就過了亥時,房中雖亮著燈火,怕她已倦睡了下去,所以吩咐賀氏等人在外勿要發聲,只自己悄然入內,卻沒想到看到了那樣的一幕。

“沒什麽,我不困,便自己隨意下著玩。”

絮雨怎會讓他知道自己方才下的到底是盤如何的棋,她含含混混應了一句,隨手抹了一下,打亂了棋面,就此終結這一場她原本或許輸定的棋局。

“你餓了吧?賀阿姆做了宵夜,我吃了,還有留給你的。我去叫她送來。她說你小時也喜歡吃——”

她轉了話題,下榻待去叫人進來,忽然手臂被他握住,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