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馬車平緩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車輪碾破路面昨夜結成的一層凍土殼,向著城門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為還早,道上的路人和車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鴉往復盤旋在路邊枝頭的巢穴之上,啞啞地嘶鳴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滿目皆是肅殺。

絮雨坐在車中,聽著車輪發出的轔轔之聲,忽然記起了一個暮春的黃昏,她肩負行囊,風塵仆仆,正走在此刻馬車駛過的這一條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時她並無心賞景,卻仍記得,暖風駘蕩,柳絲如煙,道路兩側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綠的榆楊叢,中間間雜片片花樹。道上紅塵沾衣,踏春的香車喧聲笑語,空氣裏,飄著晚風四散開來的香料的氣息。

起於一段夢境,她曾固執地循著腳下的這條塵道,在聲達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黃昏暮鼓聲裏急急行路,終於,趕在日落城門關閉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記得晚風吹過她因趕路沁出了薄汗的額面時的感覺。然而一切又時過境遷了。如這條她當日走過的這條道,不復來時光景。

她知裴蕭元就跟在她的車後,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她只作不見。車走完這條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門,他仍在後隨著,一直護到她的馬車將要抵達皇宮,那條騎影停在了一個街角裏,隨後,掉頭離去。

透過車廂卷簾一角,看著那道騎影消失在人流漸起的街盡頭裏,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車夫將車暫停在了街邊。

其實今日她並無回宮的計劃。

阿耶固然對他怒氣難消,但隨時日推移,漸也歸於沉默。昨天傍晚她說,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畫,看完出宮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時日沒回去了。

起初他面無表情,蒙了一層淡淡青翳的雙眼也一眨不眨,全無反應,既不點頭,也沒說不讓她回。她便當做首肯。走出紫雲宮後,趙中芳卻追了出來,輕聲告訴她,因她近來日夜在側,什麽都要管,陛下委實有些煩她了,叫她出宮便多住幾天,不必急著回來。趙中芳認得幾個字,暫可代她念奏章給陛下聽。

老宮監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皺紋裏,卻隱隱含著一絲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會不明。驕傲如他,即便已默認下了如此一個結局,也是絕不願叫人看到他的低頭,哪怕是在他女兒的面前。

改變發生在一夜過後。侍女一早替她梳頭,歡喜地問她,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過半開的窗,她望著那道在庭院裏等待著她的身影,說,今日有事,仍要回宮。

宮門就在不遠的前方了。然而她卻猶豫了,不願她這意料之外的早歸引發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損後,阿耶的脾氣也愈發壞了,變得比從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過這個白天和黑夜,遲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邊。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車中坐了片刻,吩咐車夫轉向。

那裏有座青龍寺,許多年前,她剛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毀丁白崖的畫作,繼而波及阿公之時,寺中僧人不舍,冒險設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龍寺便成了全長安唯一一處存有阿公壁畫真跡的所在,因而此寺雖地處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頗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觀畫之人絡繹不絕。

她來到地方,以尋常香客的身份入內。此時因早,又冬日嚴寒,寺門方開,寺內甚是冷清。除幾個僧彌曳著掃帚在清掃便道之外,不見別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內虔誠禮佛,默默祝禱過後,尋到了那面繪有壁畫的南墻。

因此壁畫長安獨一無二,極是珍貴,在毀畫事件過去數年之後,當時的一名集賢殿官員大膽建議朝廷撥款資寺,以保護壁畫,皇帝也未反對,因而如今的這面墻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還有一道柵欄,隔開數丈,只允人遠遠觀看。

她駐足而望。

壁畫是常見的經變畫,但有別於阿公慣常為人所知的宏大題材,表現的內容頗為少見,乃外道魔女誘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畫分兩幅。上圖裏,舍利弗粗麻禪衣著身,趺坐在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則頭梳蟬髻,滿簪花釵,身著花衫和彩裙,極盡姝妍之態。她正曲臂托腮,脈脈睨向舍利弗,眉目傳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來的天外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在怒舞的滿天經幡之下,魔女霎時衫裙亂飛,發散釵墮。她恐懼無比,方才那張艷若桃李的面龐褪盡顏色,肢體動作也轉為瑟縮和祈罪,窘狀畢露。相應的,舍利弗的面容顯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輕視,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幾分對眼前這即將遭到嚴厲天譴的愚頑魔女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