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初春,荒野裏依舊冰雪沃沃,但從遠方雪峰間吹來的風,已漸漸褪去刀劍般嚴酷的割膚之寒。積凍了一個嚴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松軟,以迎接又一回隱雷與驚蟄的到來。

黃沙戍的圍墻之外,在廣袤的野地裏,駐紮了密密麻麻數之不盡的氈帳,夜風刮過,狼幟獵獵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軍事之外,也經營邊軍屯田要務。此戍本是一處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軍鎮,內中有一糧草庫。去年底在南北兩面受壓,最為艱難的時刻,出於集中兵力的戰略目的,決定放棄部分偏遠之地,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最壞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計劃,是將全部糧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遠超預想,只搬了一半,兵馬便已抵達。守將在撤退前,放火焚燒糧庫。天不作美,下了一場雹雪,火勢自滅。便如此,剩半庫的糧草連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領此地之後,或是為了休養兵馬,終於暫停,沒再繼續用兵,下令就地駐紮休整。

今夜,戍城裏的一間闊屋之中,火杖灼灼,熱意逼人,承平正與帳下一群將領狂歡作樂。在陣陣撲鼻的烤肉和酒香裏,袒露著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們踏著激狂鼓點,在場中舞蹈助興。不絕的狂呼和大笑聲裏,喝得興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邁著踉蹌步伐,朝著近旁座中的一個官員走去。

那官員作聖朝人的打扮,與周圍那些此刻正都興致勃勃盯著場中舞女們看的眾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格格不入。

“怎麽,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沒喝幾口。”

承平舉起手中持的一壺馬奶葡萄酒,自己仰頭,對著壺口灌了幾下,任酒液潺潺順著脖頸流下,隨即咣地一聲,將酒壺頓在那人面前的案上,另手順勢搭落他肩,笑吟吟地問。

這官員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歷經艱辛,好不容易抵達,快要和令狐恭匯合之時,一場風雪,過後,完全迷失方向,只好憑感覺前行,等發現方向不對,隊伍已入狼庭。當時身邊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十來個親信了,又缺衣少食,掉頭便是死路,無奈之下,硬著頭皮去找距離最近的一個酋王。那酋王當時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後,憑著姓氏和滿腹經學,在王帳裏引經據典,許之以利,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竟將對方勸得心悅誠服,當場便決定帶著族人和兵馬遷帳,投效聖朝。

就在他高高興興領著人馬掉頭回往河西之時,沒想到,遭遇承平兵馬伏擊,逃脫不及,當場成了俘虜。

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舊事了。

被俘之後,承平便逼他擔任右相,否則便要殺他。刀斧之下,崔道嗣只得答應下來,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右相,做起各種制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還算不錯,王庭裏人人都知他是聖朝來的高姓名臣,大汗帳中的得力之人,碰見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後方穩固之後,便發兵南下,將崔道嗣也帶在了軍中。

似這等場合,往常他能拒則拒,實在拒不了,捏著鼻子過來枯坐,勉強應對罷了,又豈肯自降身份,真的和這些蠻夷同樂。

今夜更是如此。

令狐恭背腹受敵收縮兵力。他更早就聽說,外甥突入西蕃境內遭遇暴風雪被困在大徹城中的事。算起來,至今已有兩三個月了,也不知他那邊境況到底如何,內心焦躁如同貓抓,連虛與委蛇的心情也沒了,然而見承平臉上雖然帶笑,那一雙斜睨過來的充血醉眼裏卻爍著幽光,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甚,知他兇殘,什麽事都做得出,怕掃了他興翻臉,只得道:“大汗說的這是甚話?今日體感有些不適,故不敢盡興,大王若覺不可,我這就喝!”說完端起自己酒樽便喝,喝得太急,竟嗆住,咳嗽了起來,形貌頗是狼狽。

承平哈哈狂笑,笑得眼淚都似出來,又親自替他拍背,等他止了咳,將他酒樽奪走,扔開道:“我還以為是崔公瞧不起,不願與我等禽獸狄夷同樂。既身體不適,那便不必勉強,好好保重。待將來打下長安,多得是要勞煩崔公的地方!”

敘話聲將宴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眾人止樂,紛紛看來。崔道嗣一頓,隨即滿臉堆笑,打著哈哈附和。

“崔公既乏,那便去歇息。這些美人,你看中哪個,挑去便去。放心,此處沒你家中那個王姓刁婦盯著,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承平又指場中舞姬笑道。

“不敢不敢!老朽年邁體衰,不像大汗龍精虎壯,此前已受過帳中之人,心滿意足,再多便消受不起了,大汗自己留著便是!”崔道嗣趕忙擺手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