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裴蕭元從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一種日夜兼程,帶來的,卻不是艱辛劬苦,而是熱血沸騰,關山恨遠,人不能脅生雙翼,朝發蓬島,暮至蒼梧。

他仿佛不知疲倦地趕路。沿途那可慰苦旅的驛所,亦不能絆停他急切的步伐,往往更換坐騎補充幹糧過後便越過。實在倦了,野地,樹下,荒村,小廟,天為蓋,地為席,合上一眼,醒來,繼續振奮上路。

乾德十九年,在仲春的一個傍晚,終於,他回到了長安。

渭水依舊,湯湯東去。長安不復他離開時的冰雪貌,水岸邊蘆芽冒尖,黃埃道旁榆柳間雜,枝頭處處綻著新綠。他踏馬馳向渭水橋頭,馬蹄的清響聲驚飛了築巢在岸邊老樹上的一只老鳥。那老鳥口中銜有食物,幾只剛孵出沒幾日的小鳥在巢中朝天張嘴,發出陣陣焦急的等待喂食的啾啾之聲。

裴蕭元放輕馬蹄,從旁走了過去。

對面橋上下來了幾個行路人,當中有婦人牽著小兒。他們應是白天入城的附近鄉民,傍晚出城結伴歸家。才下得橋,忽然撞見了他,無不面露懼色,紛紛低頭避讓,從旁繞道,離他遠遠地繞了過去。

裴蕭元初時不解,直到晚風傳來那小兒的怯怯之聲,“阿娘,剛才那個是壞人嗎——”

他的母親一掌捂住小兒的嘴,回頭看了眼裴蕭元,一行人隨即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裴蕭元低頭看了眼自己。

他作尋常軍漢的裝扮,身上插刀,行路至此,靴衣已滿是塵泥。又摸了把自己的臉,手一頓。

雖看不見,但也知,這是一張須發糙亂、風塵滿面的臉。

難怪惹得路人和小兒害怕至此地步。

這滄桑落拓的模樣,幾乎與流兵和路盜沒有兩樣。

這一刻,他忽然記起出發前李誨送他的鯨膏和叮嚀之聲,忍不住自嘲般輕輕搖了搖頭。

晚風裏,隱隱傳送而來的暮鼓之聲此時忽然消失,四野仿佛便隨之一下徹底安靜了下去。

天際收盡最後一抹余暉,天就這樣黑了下來。

裴蕭元也慢慢地停在了橋的中央。

他眺望著前方那模模糊糊漸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的地平線。

長安就在那裏了。

這一路,他餐風露宿,披星戴月,夢裏求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然而,他卻止步在此,一時難以前行。

絕不僅僅只是因為方才路人投來的側目。

數日以來,越是接近長安,他的步伐便變得越發遲疑起來。直到這一刻,城池終於在望。

過了這座橋,便是長安之境。只要再前行那麽幾十裏,走完最後的一段路,拍開城門,他便可去往那處,見到他心裏的人了。

他卻停了下來,腳如繩縛,止在了渭水橋上。

夜色漸漸濃重,河風吹得人膚冷骨寒。

終於,他動了一下,催馬下橋,未再前行。

天黑了,她需要休息。他更無法如此貿然便闖到她的面前,驚嚇到她。

再多等一夜。一夜而已。

他在心裏想道。

他轉往長樂驛,繞城,遠道行去。

距渭水橋不遠的地方,便有一所驛點。他本完全可以順道投宿,在那裏過完這一夜,再考慮明日如何。

但他幾乎未加思索,驅馬,只憑心念,徑直便來到了這個他曾兩度落腳,於他而言,或有著某種暗暗牽絆的地方。為此,他在刮著早春寒冷夜風的野地又多走了幾十裏的路,將近三更,當叩開門,跨入驛舍,被認出後,在他們的臉上,竟絲毫不見詫色。

“駙馬到了!裴駙馬到了!”

開門的驛卒恭敬地將他迎入,隨即朝內高聲呼喊,便仿佛他並非一個夜半隨了念動忽然遠道到來的不速之客,而是早知他將會來此一樣。

裴蕭元一怔,未及回神,這座驛館已似隨著他的抵達突然從夢眠裏醒來,所有的人出動。

驛丞邁著疾步從裏出來,拜後,轉頭呼人:“快去通報,說駙馬到了!”說完恭請他入座,接著,又有人殷勤地送上熱水面巾,糕點熱茶。

裴蕭元立在大堂裏,遲疑了下,問:“怎的一回事?你知道我今夜要來?”

驛丞欣喜笑道:“卑職怎會知曉?是楊公公說,駙馬你近日可能會回長安,或還會落腳在此,他為能最快便接到駙馬,已是一連幾日在此處候著了。今夜方回屋去歇不久。駙馬稍候,卑職已叫人去請楊公公了。”

裴蕭元一陣迷惑,又一陣恍惚。未幾,聽到一陣腳步聲,擡眼,看到一個宮監匆匆從後堂裏轉來,正是已有一年多未見的楊在恩。

楊在恩幾步便趕到裴蕭元的身前,躬身行過拜見之禮,笑容滿面地說道:“終於接到駙馬了!駙馬遠途歸來,想必極是辛勞。這裏服侍再周,也是驛館,人又不分日夜進進出出,恐打擾駙馬。請駙馬這就入城安頓,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