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那日,在她從金烏騅馱的布滿臟汙的皮袋裏發現那枚魚符之時,淚流滿面。

她記得清清楚楚,他曾對她說,他不慎將那枚摔壞的魚符弄丟了,無法上交,她信以為真,怎會想到是他不願歸還私藏了起來,然而最後,卻又以如此一個方式,將它還給了她。

字是用刀劍所刻,一筆一劃,力染千鈞,字跡卻顯淩亂。她不知是在何等情境之下,他給她留了這最後的訣別之言。但她知道,在他的設想裏,當她看到之時,他已不復存於人世了。長相思,是他留給她的最為坦誠,也最為熱烈的一道告白的情信。

雖然看到時,她已知他安然脫困了,但在那一夜,哄睡了嬌兒之後,她將魚符貼在心口,淚濕透了枕發。

她有一個秘密,從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露過,哪怕是她的阿耶,也是分毫不知。

在她勸說阿耶同意她擇那裴家郎為駙馬之時,她的口中說的,是盡公主職責,為聖朝和她的父皇分憂。這固然是她本心,然而,她無法欺騙自己,助力阿耶之余,她又何嘗不是暗暗也懷了幾分不能為人所知的私心。

她心悅於他,願意付出或將不幸的代價,去賭,得一位郎君。

那樣一個裴家郎,軒然霞舉,剛武不凡。他深沉如海,又安如高山。他是蘭庭之芝,又是絕壁勁松。得遇君子,她怎可能不被他折服,不為他心動?

洞房的那一夜,她和他說的那一番話,自然是她所想,然而,她亦是暗懷幾分祈願,那便是永遠不要真的有那樣一天,她的阿耶被證明,是一切不幸的源頭,他放棄她,而她,也將不得不以最從容的姿態,去履行她的諾言,不叫他有半點為難。

她是不幸的,新婚夜那如詛咒一般的預言成了真。然而,在收到金烏騅帶來的他送她的訣別情書的那一夜,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竟到了他的表白,他也不曾死去,將會活著回來,和她相見。

曾經她以為,她是不可能獲得如這樣的幸運的。

河西邊戰結束的消息傳來後,或是那刻字魚符給了她空前的信心,或是情人間的靈犀感應,她總覺他不會按部就班地和將士一道返京,他會為了她提早歸來,而她的門,也將隨時為他而開,只要他不再徘徊,願意自己走完最後的一步,走到她的門前,扣動門扉。然而她的信心又遠沒有足夠得大。在他做了她的駙馬後,看起來她是高高在上的一方,他是俯首於她的忠誠的駙馬,然而實情恰恰相反。在他的面前,她永遠是卑微的一方。她是她阿耶的女兒,這無法改變也不能拋棄的身份,便是她的虧欠。縱然是在貪歡繾綣的時分,在她的心底深處裏,亦充滿著不確定感。

無時不刻,她都在做著他即將離她而去的準備。

選擇的權利,永遠在他的手中。而她,只是一個等待宣判的人。

收到那刻字的魚符,於她而言,固然是新期待的開端,然而,隨著時日推移,她的忐忑與不安,又再次與日俱增。她依然不敢相信,這一次,他真的會毫不猶豫地回到她的面前,告訴她他回來了。

果然如她想的那樣,他再一次地退縮了。

比起如今這樣,為她而歸,卻又再次躑躅徘徊,她寧可他恨她到底,絕情永不復見,如此,她便也可徹底死心。

這一刻,他卻又說,他是擔心她不肯原諒他。

是真的嗎?

她又聽他在耳邊輕輕重復著那兩句曾叫她哭了一夜的話,推開他的臉,不叫他親自己。她拽開他的衣襟,從他半露的胸膛裏伸手進去,又摸出了那一枚已被他體膚焐得灼熱的魚符,接著,舉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相信。”

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倘若不是陰差陽錯,金烏騅自己回來了,當日大徹城解圍,在你發現你不曾戰死之後,你是不是會將這東西追回,就當從不曾有過這樣的事?”

歪著將墮未墮一頭烏裊裊的鴉鬢,她望著他的眼,微微喘息地問。

他不答。

“嫮兒……”

只在片刻後,他再次低呼她的名,看著她的目光裏,飽含了懇求之色。

一縷恨氣浮上心來。

絮雨想學他,也狠摔一回魚符,可這符上有他留給她的情話。她最後恨恨地將那東西捏在掌心,雙臂勾了他的後頸,將他的頭強行按向自己,接著,她張口,用她尖尖的細牙,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嘴。

這是一個懲罰般的咬嚙。他的唇皮破了,她嘗到了來自他的甜腥的美味。

他痛哼了一聲,然而,非但沒有躲避,雙臂反而將她腰身摟得更緊,緊得如要將她嵌入他的身體。他的目光也轉為灼灼,如火點暗燃。

他盯著她的唇。那唇上沾了幾點來自他的血。隨他二人糾纏,袖袂掠出幾縷輕風,暗搖畫燭。在輕搖的燭火光裏,血唇嬌艷得如抹了薔薇釀的漿露,新鮮,誘人,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如迷亂人魂的香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