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崔枕安其人

接夏的春雨細如蠶絲,染了滿城柳樹黃綠,一滴接一滴的淋在紙傘上,聲響跳躍。

透地的水氣翻著泥土香卷入鼻下,園中的一株及人高的丁香正值開花時節,一簇簇淺紫於鮮綠中若隱若現。

姜芙站於丁香前,細細挑了相對闊大的圓葉,指甲掐在葉根處,稍用些力便摘了下來,隨後放進肘間挎著的竹籃當中。

不過半時,也才擇了七八片,她倒覺著差不多了,提了籃子轉身邁入身後的風雨連廊。

穿過風雨連廊再步入一洞寶瓶門便是內庭院,懶得打傘,加緊行了兩步,終來到檐下。

春末近夏,正值雨天悶熱,房門未關,只以一方單薄的竹卷簾所隔,將滴著水的油紙傘立於門外,素手掀了竹簾一側,單薄的身影便自那側縫隙中擠了進來,輕手輕腳,怕是擾了誰。

即便這般小心,內室中的人還是被吵醒了,隨而內室中傳來低沉男音正喚她的名字:“姜芙?”

姜芙一怔,隨而將自己手裏的小竹籃擱在桌案上,轉身入了內室。

一抹荷莖色的衣裙入眼,臥於小榻上的崔枕安順勢擡眼,正瞧見姜芙發絲上還掛著細碎的水珠,不禁問:“這是去哪了?”

“屋裏有些悶,我出去轉轉,”她順勢從懷中掏了帕子出來稍擦了身上的水氣,而後坐於榻上,“是我動靜太大將你吵醒了嗎?”

臥榻上的人搖了搖頭,見她額前掛的一處水痕實在看不過眼,沒忍住從她手中取過帕子,擡手去她抹了額頭的水痕,“沒有,睡了許久,也該醒了。”

姜芙目光飄在他的腿上問道:“腿還疼嗎?”

“不疼了。”許是傷眠中乍醒,崔枕安整個人顯得蒼綿無力,連笑時眼底也透著隱隱的疲憊。

“那就好,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給你準備藥浴的藥材。”她撐著胳膊自榻上起身,掀了碎玉的珠簾出了內室,出門前還不忘拎了竹籃一起。

拐出正房不遠便是灶間,這灶間不是素日用來生火做飯的,而是用來專門給崔枕安熬藥所用,間內堆放了許多藥材,一入門便聞到一股子濃重的藥香氣。

她熟練的生火添水將一捆捆藥材丟入鍋中,這些是她時常做的,府裏倒也不是沒旁人,可照顧崔枕安的這件事,她只想親力親為。

取了桌上的竹筒朝灶裏吹了幾口氣,又添了兩把柴,裏面的火勢終旺了起來,一切備好後姜芙這才從矮凳上起身,終有時間抄起竹籃坐於案前。

自桌下最底層方屜中取了一本厚舊的醫書典籍自後展開,隨之又自竹籃中取了一片圓葉用幹凈的巾布試凈了上面的水跡,待稍幹了些小心平整的擺在書頁之間壓住,反復幾次,方才摘下的幾片葉子便都夾在了書裏。

再過些日子這些葉子便都被壓成了幹葉,這看似無聊又讓人不解的小事成了姜芙不可缺的小意趣。

將厚重的典籍放回原處,順手又自另一處抽屜取了一本出來,這本稍比方才那本要薄一些,可擺於桌上卻明顯不平,她隨手翻開,幾乎每頁裏都夾著兩頁或大或小的幹葉,上面用極細的毛筆寫了寥寥數字,卻是姜芙的全部心事。

出嫁前,姜芙身處京中世家,旁人卻說她是旺族賤命。

話雖難聽,可事實如此。

少時姜芙的父親因公殉職,母親傷心過度離世,她六親單薄,只能上京投奔姑姑。

姑父沈齊雖只算個十八竿外的皇眷,沈府卻也算顯赫。

雖在姑姑家,但姜芙也感覺到了沈府上下的別眼對待,姜芙早慧,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些,她能斂則斂,少言不語,活的像只病弱的小貓一樣,吃穿用度也更是半分不敢張揚。

即便如此兩位表姐還是喜歡閑來無事拿蠢笨之說來揶揄她,府裏有頭有臉的丫鬟也時常暗裏克扣她的用度,連練字的紙都成了鮮物,久而久之,姜芙便養成了制幹葉的習慣。

心事寫於其上,埋於土中便無人知曉。

可自打嫁給崔枕安,葉子上記的關於他的一切,她便再也不舍得埋了。

一陣風透過窗,穿過她手中著了墨跡的幹葉,仿似又將姜芙帶回了去年秋日。

若非北境世子崔枕安在秋獵時身負重傷生死難料,她想,像她這樣的人,或一輩子都不可能觸到崔枕安的衣角。

......

這場雨一直纏綿到了夜裏,待給崔枕安的藥浴熬好之後陰雨初停。

小廝將浴桶擺在了內室的屏風之後,將其用一桶一桶熱騰騰的藥汁子灌滿,房內藥霧氤氳。

小廝退下之後,姜芙入了內室,此時的崔枕安已經自榻上坐起,身上的衣衫早就換成了泡浴時所穿的單薄白衫。

他雙腿傷勢未痊愈,走路難成,需得由人攙扶著才能站起,由窗榻到屏風,不過幾步的路程,他由姜芙的肩身做倚,卻也走的十分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