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姐妹(二)

微風吹過。

小荒山上的枯葉被風卷起,秋末的大都空氣幹燥,葉子裏的水分都已幹涸,這些葉片幹枯地纏卷在一起,發出清脆的沙沙聲音。

幾片枯葉幹巴巴,脆生生地拍在宋慈面頰上。

還有山上回蕩的刺耳難聽的烏鴉叫聲,無一不在提醒著他——

這一切是真的。

小陸。

真的回來了。

宋慈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小陸回來了……自己再見面,會說些什麽。

可真到了這個時刻,原先的預想就都沒有用了,腦袋一片空白,以往對著鏡子排練過的那些詞語,竟然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

秋末的山頂,飛掠的枯葉,這副畫面就此定格,彌漫著淡淡的哀傷。

沒有人開口,於是山頂便一片安靜。

紅發束紮的女子,動作不變,對著那塊木碑緩緩叩拜,整個過程山頂只有枯葉席卷的沙沙聲音。

祭拜結束後,南槿撿起刀鞘起身,她低下雙眸,按住風衣下的刀柄,緩緩向著來時走去。

“借過。”

一道沒什麽感情的聲音。

夫人沒有動,她攔在自己的妹妹面前,看著那張寫滿倔強的面龐,眼中滿是當年的自己。

“已是十年過去了……”

陸南梔輕聲問候道:“我以為你今年也不會回來。”

“有區別麽?”

南槿擡起頭,“回來與不回來,死去與活著……對你而言,有區別嗎?”

“你是我的妹妹。”

夫人再次開口,可她的聲音下一秒就被打斷。

“我不是……”南槿搖頭,“我抹掉了自己的姓,從名字上斷絕了與你的聯系。離開大都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是你的妹妹了。”

“可你仍是陸家的人。”陸南梔皺起眉頭,竭力保持著語氣的平和溫柔。

“是……抹掉了姓,也不能代表什麽,我當然還是陸家的人,因為我十年來一直在調查獅巷的慘案。我還記得老陸倒在血泊中的樣子,還記得那條巷子圍滿觀眾的場景,還記得這一切帶給我的悲痛,憤怒。我尋遍東洲,尋找真相,尋找證據,就因為我是陸家的人。”南槿擡起頭來,眼中滿是灰黯的憤怒,她冰冷地,一字一句地質問道:“可,你,是,麽?”

陸南梔怔住了。

她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凝噎,此刻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曾經是有過那麽一個姐姐,她是所有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天才,有著豐厚過人的才學,萬裏挑一的膽魄,無數的美德。”

南槿緩緩開口:“我曾把她視為心中的偶像,竭盡全力想成為這樣優秀的人……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這一切都是表面的假象,她並不值得我尊敬。”

“老陸死後,你都做了些什麽?”

南槿冰冷而有力地質問:“陸家傾覆之後,究竟誰是最大的贏家?你知道街頭巷尾都在說些什麽嗎?就連十歲孩子都能看明白的‘真相’,你難道看不出來?你是我的姐姐,你怎可……與侵吞花幟的趙氏同流合汙!”

說完這句話後,她微側身子,與陸南梔擦肩而過,一個人向著山下走去。

夫人從南槿憤怒爆發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說一個字。

她陷入了沉默。

安靜木訥的像是一個木頭人。

南槿的每一句質問,都像是一枚子彈,打在她的心頭,而她只是默默靜立著,承受著這一切。

站在山頂的最後一塊石階上,正好能夠望見父親的遺碑。

“夫人……您還好嗎?”

聽完這些話後,宋慈的表情十分復雜。

陸南梔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自始至終,她的神情都沒太大變化,因為剛剛的抨擊算不了什麽,比這更激烈的言語,更誅心的攻勢,她都經歷過……但如果有人認真觀察夫人的神情,便會發現,在南槿決絕離去的時候,她眼中流淌了一刹的悲傷,但很快就被掩去。

“既然願意回大都,就是一件好事。”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沙啞,“你和南槿是故小,去追追她,不要讓她就這麽走了。”

“……是。”

烏鴉在心底嘆了口氣,他向著山下撒丫子跑去。

荒涼的小山頭,只剩下陸南梔一人。

她來到父親的墳前,從懷中取出一小瓶酒,緩緩傾灑在木碑前,枯葉被打濕,隱約有風聲在怒吼,這是陸承調配的獅醒酒,用一點少一點,一部分在宋慈手中保管,另外一部分,則被陸南梔收藏,只有每年掃墓祭拜的時候,會倒一些。

那塊刻著“無名之輩陸承”,飲了獅醒酒的木碑,變得鮮紅起來。

那是精神元素在燃燒邏輯與規則。

看起來像是有人睜開了眼,在安靜與陸南梔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