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夜色如冰,賀煊像被凍住了一般久久不動。

莫尹直起身,目光又平靜地看著賀煊,他是如此泰然自若,仿佛根本意識不到他所說的話會對賀煊產生多大的沖擊。

不知過了多久,賀煊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他的手還是很穩當,茶碗放在桌上幾乎沒發出任何動靜。

“莫子規?”賀煊緩緩道。

莫尹道:“正是。”

賀煊凝視著他,“戶部侍郎?”

“不錯。”

賀煊靜了片刻,嘴角勉強向上勾了勾,“你不是。”

莫尹道:“將軍若是不信,可以現在帶我去刑部,叫刑部那些人認一認,當年我在刑部過堂了八回,想必他們也不會輕易忘記我的形貌。”

賀煊又是久久不言,他腦海中很是混亂,面上卻是不顯,視線分散後重新凝聚在莫尹面上,沉聲道:“我曾收到過朝中戶部侍郎的畫像,他不是你這般形貌。”

“那畫像被我調包了。”

賀煊又是瞳孔一震。

“當時我正在庸城,你派了人在我身邊監視,護送畫像之人在驛站停留了一夜,我趁夜設計調換了畫像,將假畫像送至你手,之後你便來庸城迎了我回營。”

莫尹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只將事情中的程武和張志隱去。

賀煊拂袖起身,赤色大袖振出一聲脆響,他背對著莫尹,背影高而挺拔,散發著威嚴的壓迫感,他轉身,眼光如電,“你一個朝廷欽犯,竟敢混入軍中,莫子規,你不要命了嗎?!”

莫尹迎著他的目光,仍是不慌不忙。

“五年前,我被提為戶部侍郎,我平素兢兢業業,從不敢行差踏錯半步,山城貪墨之事與我毫不相幹,只因我平素從不與人交際,從不參與朋黨之事,在朝中孤立無援遭人陷害入獄,使我蒙冤流放,受盡屈辱。”

賀煊靜靜聽著,表面波瀾不驚,心中卻是早已翻起了驚濤駭浪,隨著莫尹的講述,眉頭已不覺皺起,卻見莫尹解了大氅,又抽了腰帶,賀煊在背後緊握的手不由松開了。

上衣解開,莫尹轉過身背對賀煊,將長發捋到身前,衣裳落下,雙臂托住層疊的薄衫,露出了他大半個後背。

蒼白結實的肌肉微微起伏著,上頭疤痕累累,除了在戰場上所受的刀箭傷之外,細長條的疤痕交錯縱橫,密密麻麻,深淺不一,整塊背上幾乎沒有一大片完整的肌膚。

“刑部為免落人口實,刑訊逼供也只在背後,”莫尹笑了笑,冷譏道,“其實也是多慮,他們上下沆瀣一氣,哪有人敢為我申冤?”

“可笑我被判流放之後,一群人擠破了頭搶著要押送我去烏西,他們以為我犯下貪墨大案,手中必有銀錢,一路使盡手段要我說出到底將那貪墨來的銀兩藏在了何處,我在刑部過堂八次,認了貪墨,卻不招銀兩下落,是我愛財如命麽?是我根本就不曾貪墨分毫——”

莫尹雙臂一抖,將衣裳套回肩上,偏過臉對不遠處的賀煊道:“將軍,我入軍營,不是不要命,而是為了活命。”

屋內靜得出奇,似是連窗外的風聲都已停了。

賀煊凝視著莫尹,莫尹身上那些看不透摸不清謎一樣的部分終於展現在了他面前。

他松開背後交握的手,一步步走到莫尹面前,伸手替莫尹攏了衣襟,目光濃烈地落在莫尹面上,“為何到現在才說?”

“將軍不也從來不問?”

“戰報上從不見我的名字,難道不是將軍你心存疑慮?”

“……”

是的,他一直從未完全相信莫尹就真的只是莫尹。

大漠之中怎會從天而降這麽一個驚才絕艷的人物?

他只是假裝看不見那些疑點,自欺欺人罷了。

手掌放下,賀煊垂眸道:“你借了我的手信去了哪?”

“刑部大牢。”

賀煊目光急射而去。

“當年嚴齊為了包庇下屬,將我推出去為貪墨案頂包,五年過去,他絲毫未曾悔改,反而胃口越來越大,勾連反賊欺上瞞下,我回山城原本只是想同過去告別,就當我挨不過那些衙役的磋磨,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從今以後我只是賀軍軍師,卻未料到人還是那幫人,鬼也還是那幫鬼,朝堂之上百鬼亂行,將軍,你叫我怎麽袖手旁觀?”

莫尹一面說,一面用掌心點著心口,椎心泣血一般,“不將這些蠅營狗苟之輩肅出朝堂,我莫子規死不瞑目——”

賀煊心裏亂極了。

他以為這件事快要解決,他馬上就要回邊境去了,朝堂之事,他不喜也不願多摻和,他只願鎮守邊疆,保國土完整、百姓平安。

賀煊輕閉上眼,轉過臉,端正英俊的臉孔上濃眉緊鎖,整張臉都似在扭曲掙紮,過了不知多久,他轉過臉,對莫尹道:“明日隨我一同入宮。”

“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