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桃榆自小就知道,他的身體不好。

他纏綿病榻過很多次,也不省人事過很多回。

即便病弱已成了家常便飯,可他知道自己大病沒有,只是小病不斷。

為此每次生病的時候,雖然難受,但也從來沒有很害怕過,因為知道自己總是會好起來。

可無數次的生病,無數次的臥榻,他自以為已經有了許多旁人沒有的對待傷病的經驗,也有了足夠應對傷痛的毅力。

但是這一次,他的經驗好像都不能派上用場,毅力幾乎幾次被擊潰。

困難與搓磨遠遠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好像用汗水通身洗了個澡。

身體疲乏至極,用幹了所有的力氣。

甚至連呼吸,都好像忘了怎麽做。

他像是一條遺落在大漠上的魚,頭頂是灼傷身體的烈日,地上是曬滾了的沙子。他越是掙紮,身上的水分越稀少,身體愈加的沉重和疼痛,最後口幹舌燥,瀕臨曬死在沙漠裏。

桃榆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鬼門關前不停的徘徊遊走著。

只是他有些茫然,竟突然想不起來自己這次因何會那麽難受,為什麽會用盡力氣?

對了,他好像是被人推進了河裏。

河水深深,他拼命的掙紮,周遭是鼎沸的人聲,但卻沒有人留意到在瀕死掙紮的他。

胸腔裏能喘出得氣卻越來越少,河水不斷的往他口鼻中躥,他的身體也變得格外的沉重,拖著他不停的往下墜……

他感到很害怕。

往事卻像是想消減一些他的痛苦一樣,如過眼雲煙,一一從腦海之中閃過。

“桃榆,這次的文章寫得很好,要繼續用功啊。”

幼年的私塾裏,個子不高的老夫子捋著長須笑眯眯的贊揚。

“小桃子,快來。”

私塾外頭巡完地的紀揚宗,背著手已經等候下學多時了,遠遠的就朝他招手。

他拉著父親寬厚的手掌,走進了熟悉的院落裏,院子口是溫柔的女聲:“你倆快點洗洗手進屋吃飯了,小桃子,你進屋看看誰來了,阿祖可給你帶了好多城裏的點心。”

像是四月天色一樣,這些回憶讓渾身僵冷的桃榆發暖。

他想,若是人死能有選擇的話,就在這樣春光融融的季節裏懷著最好的回憶死去。

如此,便也圓滿,不會孤單吧。

於是他笑著,擡腿向著屋裏走去。

雖然,這和滿的生活裏好像少了點什麽,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但他還是笑著決定去吃這最後的一頓飯。

“阿祖……”

桃榆推開門,開心的喊了一聲。

然則屋裏的人卻並沒有應答,屋裏站著的是個高大偉岸的男人。

他的聲音好像驚擾了他,隨之一雙兇惡的三白眼直直看了過來。

桃榆覺得自己應該害怕的,可是他未曾瑟縮半分,那雙眼睛他竟覺得無比的熟悉,兇相之下,是難掩的恐懼和悲傷。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如此硬冷甚至兇惡的男人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由得驚訝的張了張嘴,正想問他是誰。

乍然間陽光卻好像有些晃眼,隱隱約約之中,他好似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一些記憶猛然的竄進了腦海,桃榆猛然想起,那個生著一雙三白眼的男人把他從河裏撈了起來。

他說他喜歡他。

他們成了親。

他隨著他走商做生意。

後來同州戰亂,他們去了渝昌。

最要緊的是……他們還有了孩子。

桃榆忽然掙脫回憶和幻境,乍然睜開了眼睛。

入目便對上了一張滄桑硬朗的臉,他張了張嘴,夢裏張不開的嘴此時終於自由,只是他的聲音沙啞的有些連自己也辨認不出來。

他胸口起伏著,吐出了兩個字:“阿戍。”

話音剛落,他便被圈進了個懷抱中。

抱著他的人勒得很緊,讓本就心悸的微微有些喘不過氣來,可是他也沒把人推開,因為他感受到了抱著他的人在發抖。

“小桃子醒了,小桃子醒了!”

一聲驚呼,緊接著屋裏便是一陣吵嚷,陸陸續續進來了好多人。

桃榆這才輕輕的推了推霍戍。

抱著他的人這才把他松開了些,只是卻也未曾全然放下。

霍戍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下眼瞼青黑一片,滿嘴的胡茬,嘴唇也幹起了皮。

人何止是滄桑,簡直像是逼近於瘋癲的模樣。

他一言未發,只是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品一般,仔細的端詳著桃榆。

桃榆眉頭不由得疊起。

他輕輕的摸了摸霍戍的側臉:“怎麽這樣了。”

“你都昏迷兩天了,阿戍在這裏守著一刻也沒離過。”

黃蔓菁說著就捂著嘴嗚咽了起來。

“滴水不進,勸也勸說不動。”

桃榆看著圍在床邊的親人,個個眼睛或紅或閃動著淚光,就連一向鎮定的黃引生也重重的吐了口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