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勢已去,都聽到心裏那聲嘆息了。

趙輝去張江支行開會,迎面遇見苗徹。兩人並不停頓,繼續往前走。趙輝是去衛生間,出來時見苗徹等在門口,倚著墻。趙輝一怔,停下腳步。苗徹眼睛看地板,聲音像冰:“你沒必要這樣。”

趙輝懂他的意思,是指力薦他去法蘭克福分行擔任副行長的事。法蘭克福是歐洲金融中心,法蘭克福分行是S行在海外設置的最大一個分支機構。金融機構的海外拓展第一把手通常由總行領導擔任,副行級,下面設兩三個副總,從各地抽調。按說苗徹剛出了事,級別又降了半級,無論如何不夠資格。趙輝拜托了顧總,一層層上去,才算達成,已有了八九分把握。消息傳得也實在是快,不少人向苗徹道喜。海外分行自由度相對高,拳腳施展得開,地方又好,通常都爭得打破頭。苗徹是讓人跌破眼鏡了,賊配軍半年不到便鹹魚翻身。

“上面需要一個分管風險的副總,沒人比你更合適。”趙輝道。

“也挺好,”苗徹道,“免得在上海一直見面,尷尬。”

“不是為了這個。”趙輝想說下去,又放棄了,“再聊吧。”

開會時,苗徹好幾次瞥過趙輝,目光又滑了開去,倒有些心不在焉了。海外分行是跳板,但他這個年紀,又經歷了那些,自是早看開了。原本是想候在門口,冷冷地把話甩過去——“不用你幫忙”或是“我拒絕”,到底沒出口。前一晚,陶無忌突然來找他,說有個在A行做客戶經理的學長,最近見面時聊起,S行新發的一個私募基金相當火,回報率比市面上高了不少,手裏好幾個高端客戶都買了。陶無忌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回去後恰恰又接到一個舊客戶的電話,那人原是老關的客戶,許久不曾聯系,也問那基金的事。陶無忌說自己不做業務了,從微信上轉了程家元的名片給他。再過幾日,遇見程家元,說基金早售完了:“哪裏還輪得到他?私行級客戶一個個排隊,跟搶似的。”陶無忌便很詫異,當天問業務部討了材料來看。國勝基金發售的混合型基金,營銷報告上寫該基金百分之七十用於投資國債、央票,百分之三十投資股權,評級為穩健型。收益率是七個點,高得有些離譜。再細看下去,報告存在嚴重作假,實際情況為投資國債還不到百分之十,絕大部分都用於購買公司股權——那家公司,竟是顯龍集團。基金的簽售人,是趙輝。

“等您下命令。”陶無忌對苗徹道。深夜,電話也不打一個便過來。打開門見是他,苗徹忍不住嚇一跳,想這小子別是來鬧事的。看神情無異,放心一半,沒聞到酒味,又放心一半。基金材料的復印件擺在桌上,按說這也是違規,內部資料不許外傳。

“你現在不歸我管。”苗徹道。

“習慣了,不跟您說一聲,心裏沒底。”

“做不成我女婿還這樣?”

“就算您是我仇人,也一樣。”

陶無忌與苗曉慧分手後,苗徹與他還是頭一回見面。苗徹猜想日後再見這青年,必然是公事公辦,一筆帶過。女兒都移情別戀了,撇開這層,兩人便什麽也不是。他自是不必再小心奉承這討嫌的老家夥,任勞任怨,挺打不還手。不往家裏扔磚頭就算客氣的了——滿腦子盡是“可惜”兩字,又無從說起。一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短得倏忽一記,什麽都留不住;長得又似是能看到一生。想起那個淩晨,兩人擠在分行廁所旁的浴室洗澡的情形,竟是始終不能忘懷。好好的《海闊天空》,被自己的破鑼嗓子唱來,一天世界一塌糊塗。男人到底是要豪氣來撐的,氣幹雲天,否則算什麽男人?生活愈是雞零狗碎,愈要有那股勁,胸口一團火燒得旺旺的,活出些意思來。這些話苗徹藏在心底,找不到人說,便越發地牽記這小子。私底下問女兒,為什麽分手。苗曉慧說,不知道,突然就沒感覺了。他道,談戀愛才兩三年就沒感覺,將來結婚還要一輩子呢,沒感覺怎麽辦?苗曉慧道:“結婚不一樣的,再說你和媽不是也離婚了?”他說:“我和你媽是性格不合。”苗曉慧道:“分手都有理由,不是當事人不會明白的。”苗徹想這話也對,不論異性還是同性,相處之道終是最大的學問。別說一兩句話,便是長篇大論也很難說盡。他與瑪麗,何嘗不是一團亂麻?到這一步,早忘了當初孰是孰非了。都說歲月不留情,其實也留情,經年累月,那些亂七八糟的,竟都忘了,留下的全是朦朦朧朧的好意。苗徹這樣想,倒並非為女兒開脫,主要是有些感慨,說不出的滋味。回想幾個老同學,蘇見仁、薛致遠、趙輝,也真正是說不清的。是非對錯,像暈開的水彩,邊界模糊難辨。想一圈,一聲嘆息。苗徹對陶無忌說掏心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