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日

隨著天氣漸漸回暖,情況似乎也在慢慢好轉,即使公寓裏沒有電,水也被停了,他們再也不用擔心公寓的生活被人發現,也發現來來去去反而不容易引起他人注意。似乎完全沒有人關心,自己周遭有四個孩子自力更生,仿佛這些孩子是隱形人似的。

平日的遊樂場總是空蕩蕩的,那裏有廁所與公共噴泉,可供他們盥洗與洗衣。小茂和小雪可以坐旋轉木馬和蕩秋千,樹蔭下舒適涼爽。他們找尋蟋蟀的蹤跡、追著毛茸茸的白楊樹種子跑,種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地飄著,小雪管它們叫太陽仙子。

結束之後他們便會回家,阿明提著水桶,裏頭裝滿公寓裏要用的水,京子則提著衣物,兩個較年幼的孩子則已經累倒,太陽下山後就準備好就寢。

有那麽一陣子,這裏就像是他們的私人遊樂王國。

直到有一天,他們注意到另一個女孩。

這位女孩是紗希,阿明在學校外見過她,其他女同學都對她很惡劣,也沒有人喜歡她。她獨自坐在公園邊的長椅上,書包放在她的身旁。她穿的校服總是幹幹凈凈,黑色的皮鞋閃閃發亮,她會坐在那兒,用拇指按著手機,然後盯著手機瞧,卻從未與人打過電話。

小茂是第一個主動跟她說話的人。

“你在做什麽?”他問。

女孩沒有擡起頭來。她看起來就像個洋娃娃,靜止不動地坐著,白色的水手襯衫白得發光。

“你不去上學嗎?”

“不去。”

“怎麽不去呢?”

“我討厭學校。”

“那你為什麽來這裏?”

她聳聳肩:“因為沒其他地方可以去。”

“我也是。”他玩弄著腳上的涼鞋,鞋子在沙裏來回摩擦了一會兒,但她並未接話。

於是他便默默離開,在附近的樹後摸索著。

“喂,你知道這裏有個蟋蟀洞嗎?”他蜷曲著身子,用一根棍子翻掘著泥土。

這時她擡起頭,看見他正從樹後窺視她,他燦爛的笑容掛在他那張圓滾滾、臟兮兮的臉蛋上。

她忍不住回他一個笑容。

能有一起玩樂的同伴很有趣。紗希和他們猜拳,當小雪喊出草莓和飛機,而不是石頭和剪刀時,紗希也完全不介意。當小茂到處遊蕩,停在一個又一個電話亭或販賣機前,尋找遺落的零錢或糖果時,所有人都得停下來等他,可是紗希仍舊不介意。

小茂這麽做的時候,紗希只是微笑著,這讓阿明和京子也跟著笑了。

她不會問他們尷尬的問題。

甚至連初次看見他們的公寓時也是一樣。

但是她仍然注意到了——堆積如山的垃圾、裏面只有一瓶水的冰箱、堆滿肮臟碗盤的水槽、角落的電視被拿來當毛巾架使用、水果的標簽貼紙裝飾著門框、墻壁和櫃子上則貼滿像是賬單的紙張。

有許多圖畫上都標記著“媽媽”。

她看見桌子上堆滿廣告單、蠟筆殘塊和類似官方通知的紙——您的房租已逾期;最後用電通知,我們已停止對您供應水源服務。

她看見陽台擺了好幾個舊泡面湯碗,裏面長著淩亂的野草。

她能做些什麽?她也無能為力,所以只有走到陽台,幫兩個年幼的孩子澆花。

之後,紗希便時常到公寓找他們,她會和小雪一起畫畫,與京子在小紅鋼琴上編曲,彈著二重奏。

有一天,公寓門忽然旋開,房東太太手裏抱著她的黑白色小狗出現,公寓裏只有她們三個女孩。

“不好意思,”她說,“因為你們的門沒鎖。”兩個大女孩擡起頭看她,她們一句話也沒說,小雪已經睡著了,她的頭靠在紗希的腿上,數綹發絲貼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看起來格外嬌小。

“我是住在三樓的房東。”女人開口,她跨了一步走進公寓,卻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盡管紗希已經稍微幫他們打掃過,屋內仍舊是一團混亂,就像場災難一般。

“我來是要跟你們收……房租的,”她繼續說道,“你們的母親在哪裏?”

“她外出工作了,”經過長長的沉默之後,京子說,“她人在大阪。”

“那你們是他們的表親嗎?”房東太太問,幾乎就在她們兩人同時點頭之前,她已步出公寓,仿佛她害怕聽見或看見不該知道的。

八月火傘高張,即便是東京也一樣。白天炙熱難耐,夜裏則更糟糕,他們在公寓裏難以呼吸,仿佛空氣都已被抽空。

盡管如此,大多時刻京子和小雪仍待在室內,饑餓疲憊的她們連公園也不太想去了。阿明會帶著小茂出門,帶著他著實麻煩,但這陣子以來,如果小茂關在公寓裏的時間太長,就會變得有些不可理喻。

他們通常會到便利店,那位和善的店員已經離職,但阿明和另一個新店員發展出一套新的常規。阿明會提著一個藍色的空水桶走進商店,佯裝在書籍區看漫畫。如果店員與他四目相接,阿明便隨即走到商店後面,然後安靜地等候。有時他必須等上好一段時間,但店員最後仍會走出來,往阿明的桶子裏倒入幾盒隔夜壽司,接著便趕緊溜回店裏,動作快到連阿明都來不及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