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斬殺妖邪本是除魔衛道的善舉,此時的江白硯,卻令人悚然。

少年身姿頎長,腰身勾成細瘦一筆,立於森冷月下,如出鞘直刀。

劍氣沉澱,凝為純然殺意,隨他擡手,刺穿最後一只活著的妖物心口。

他動作極慢,劍尖緩緩沒入,似在感受那妖物的絕望與痛楚。酣暢淋漓的殺戮帶來無盡快意,令眉梢漾開淺淺弧度。

只他一人,便比諸多妖鬼戾氣更甚,叫人不敢靠近。

施黛身後的百姓們退開幾步。

“施、施姑娘!”

一名婦人拽住施黛袖口,嗓音發顫:“這是……”

對人們的惶恐之色視若無睹,江白硯擡手,拭去頰邊血跡。

他看見施黛眼中的訝然,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顯然被嚇住了。

京城學劍的世家子不少,然而練劍的目的,大多是為風雅。

王公貴族哪有拔劍禦敵的時候。那些恪守繁復禮儀、綺麗婉約的招式,於他眼中從不是劍法。

劍之一道,就該鋒銳肅殺。

噴濺的鮮血、碎裂的骨骼、無休止的劇痛,皆令他著迷。

像施黛這樣的千金小姐,恐怕從未見過此等屠戮之景。

所以……她會如何看他?

像從前那般畏懼他、憎惡他嗎?

如此想著,江白硯感到一絲奇異的期許。

自從施黛撞破腦袋,她的所思所想,變得令人難以琢磨。每每同她對話,都讓他生出微妙的困囿之感。

他不喜這種感受,若施黛能就此遠離他,倒也不錯。

距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施黛呼吸微窒。

——她承認,自己確實被嚇了一跳。

原因有二。

其一是死在江白硯劍下的魑魅魍魎太多,鮮血染了滿地,熏得人難受。

腥血味道太濃,她腦子接受了,生理還在本能地排斥。

其二是因為,江白硯未免太強了些。

僅憑一人將院中妖鬼屠戮殆盡,看他神色如常,恐怕沒用全力。

難怪《蒼生錄》裏講,他是鎮厄司後輩中的戰力天花板,誠不欺她。

施黛鹹魚狂喜:有這樣的人做隊友,豈不是相當於跟年級第一進了同一個學習小組。

江公子帶帶!

與江白硯匯合,她心情很是不錯,余光瞥過身旁的百姓,驀地頓住。

除她以外,所有人臉上皆是惶恐,戒備著院中那個渾身染血的人。

他們在害怕。

《蒼生錄》提起過,江白硯在邪修的囚禁中長大,為人處世或多或少與常人不同,除妖時,通常是用玩命的打法。

簡而言之,很瘋。

因為這個原因,江白硯被不少人猜疑忌憚——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被邪修養在身邊數年,劍意兇戾嗜殺,心境怎會澄明。

這些流言蜚語被施敬承壓下,江白硯就算聽見,不過一笑置之。

這多不公平。

他除妖是為保護百姓,卻因過往經歷,被當作怪物一樣恐懼。

……江白硯又不是自願去做邪修替傀的。

劍尖不斷滾落糜紅血花。

見施黛不語,江白硯輕撫劍柄。

她是個奇怪的人,頭腦受傷後,極少對他流露厭惡與膽怯。越是如此,江白硯越想撕裂平和的假面,毫無遮掩向她展示:

你看,我就是這樣糟糕透頂。

到那時,她是否會流露驚懼之色?

長劍輕觸地面,發出不甚清晰的輕響。

江白硯提著劍,步步向她靠近。

施黛肩頭,阿狸瑟縮一下。

如今眾目睽睽,江白硯不可能對施黛動手。但……

真的很嚇人啊!

江白硯的瘋勁真真切切刻在骨子裏,縱使生有一雙含情眼,也難掩狠戾之氣。

尤其現在,殺戮的余韻尚未散去,頰邊飛濺的鮮血好似花枝攀纏,兇且艷,妖異至極。

“施小姐。”

停在她跟前,江白硯薄唇微揚:“在害怕?”

一個惡劣至極的笑,滿含譏誚。

手中長劍折射出粼粼冷光,映在他眼底,好似白霜。

然而他的笑意只維持了短短一息。

施黛應聲擡頭,直勾勾對上他目光,眼底不似恐懼,而是……

…驚喜?

“江公子。”

回想江白硯斬殺妖邪時的熾盛劍光,施黛雙眼微亮:“好厲害!”

江白硯:……?

施黛沒什麽彎彎繞繞的心思,想法很簡單。

做了好事卻被嫌惡,無論是誰都會難過。她不介意誇誇江白硯,讓他開心些。

有話直說,這個道理她懂。

因是真心話,施黛吐字如倒豆,語速飛快:

“那一招劍法叫什麽名字?滿院子的妖邪都是你解決的?江公子劍術這麽厲害,我為你鼓掌鼓到螺旋飛天瘋狂全旋再繞月飛行三百圈!還有——”

譏諷的話語噎在喉嚨裏。

江白硯竟不知如何應答。

冬日天寒,施黛穿著身雪白鬥篷,梳了兔耳般的交心髻,一笑起來,好似毛絨絨的雪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