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競州再尋浮雲觀

桌上一盞油燈,照亮道觀客房,房間依舊很大,被褥全都是剛從櫃子裏拿出來的,沾著木頭多年散發出的香味。

一切好似依舊。

道人坐在房間正中,從三花娘娘的錦袋最底下拿出一個厚硬的油紙包裹,對著油燈的光一層層拆開油紙,發出嘩啦的聲響,在這個安靜得能聽見極遠處道童功課誦經聲的夜晚裏,聲音十分明顯。

直到露出裏頭的一沓紙張。

紙張已經泛黃,墨跡卻還如新,剛一打開,便是一股墨香撲面而來。

這是道人收藏的凝香的味道。

收藏在了這一張張紙上。

“嘩啦……”

道人小心找著,終於找出一張。

隨即拿在手上,仔細查看。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攏郡安清縣,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會……”

明德總計十一年。

如今大安四年三月初。

過去了十三年。

紙上所寫的是自己當年的遊記,是十三年前的經歷和想法,也是十三年前的自己。

道人如今捧著紙細細讀來。

其實奇妙的是,時隔多年,再次讀來,雖然都是當初自己寫的親身經歷之事,但並不每字每句都是熟悉的——大多是熟悉的,讀起來便有一種回憶與品味的感覺,一旦停下,擡眼回想當初,像是夜裏夢回。卻也有覺得不熟悉的,要麽已經忘了個七七八八,要麽便是驚異、陌生於當初的自己竟會如此落筆,這些字句感慨簡直不像是自己寫的,此時再讀來,就有一種與當年的自己對面、重新認識的感覺。

道人看得認真,常常入了神。

貓兒這種好奇心這麽重的動物,自然忍不住,要跳上桌,湊到他的面前來,歪著頭也盯著紙看。

道人倒也不理她。

“三花娘娘現在知道了,寫遊記的意義就在這裏了,將自己如今的事記在紙上,給未來的自己品味緬懷,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道人看完一頁又換了一頁,小聲說道。

貓兒卻只是認真盯著紙上,眼光閃爍,神情認真:“三花娘娘什麽時候幫你護法了?”

“馬蹄山上,燕仙亭中。”

“忘記了~”

“那你不聰明。”

“!”

貓兒刷的一下收回目光,直盯著他。

“那時候三花娘娘還不認識字,不然的話,也可以和我一樣,看自己的遊記,品閱當初的自己了。”

“你不早點教我認字寫字。”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我可是在剛出逸都不久,還沒有走到這裏的時候,就說了要教三花娘娘認字,三花娘娘自己不願意。”

“是哦……”

“你不勤奮好學,還怪我。”

“!”

貓兒神情又一凝,刷的一下再次甩頭,把他盯著,想了一會兒,她才說道:“那是以前的三花娘娘!”

好像和現在的她沒有關系。

“是嗎?”

“對的!”

貓兒答完後,迅速扭頭,看向窗外:“外頭落雨了!”

“是啊……”

外面確實響起了雨聲。

安清的雨並不少見。

春雨打著青瓦,發出清脆的聲音,真當是又清又脆,像是誰在奏樂。

道人放下了紙張,安靜聽雨。

又是一場雨啊。

紙上是從前,雨中亦然。

……

“道長,且借一把撐花。”

“這就去拿。”

一把土黃色的油紙傘,一名身著舊道袍的道人,一只三花貓兒,走出道觀,走入煙雨朦朧的安清山中。

安清地貌奇特,都是一坨一坨的小山,如筍如林,奇形怪狀,大多都陡峭得爬不上去,大多也沒有爬上去的意義,因為它實在太小了,上面連一塊用於耕種的小土也沒有,卻是雨天煙霧最喜歡停留的地方。

道人又走到了馬蹄山、燕仙台。

今日的雨好像比當年要大些,淋在油紙傘上,是篤篤的沉悶聲響,一點不吵,只使人心靜。

道人舉著傘擡頭望去——

依舊有一只燕子,飛在煙雨群山中,時左時右,忽上忽下,輕靈矯健,是這幅雨霧山水畫裏的一點自在與靈光。

“……”

道人走進了燕仙台。

燕仙台是一片位於山腳與江邊的空地,很大一片,通體由青石板鋪就,青石板被雨水一淋,洗得幹幹凈凈,只是今日上面卻空空蕩蕩,莫說曾經那擠滿了的江湖人,就是一個路人閑人也沒有。

唯有撐傘的道人與貓。

道人轉頭一看,看向馬蹄山。

山上也飄蕩著一圈煙雨。

“呼……”

煙雨陡然散開,露出一座亭子。

不知何時,山上也多了一條小路,下連燕仙台的邊緣,上連半山腰上的亭舍。

“走吧。”

道人邁步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