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八章 幾人不曾受恩惠

筆直的天柱山,上去的路危險濕滑,到了黃昏,看不清路,便更危險了。

不時有人踩滑,傳出驚呼聲。

只有下山的人,不見上山的人。

“先生這麽晚還要上去?”

“是啊。”

“這路可又陡又窄,還有一段是濕的,可得千萬小心,要是一失足,便得考教先生法術道行了哈哈哈哈……”

不斷有好心人提醒宋遊。

倒是沒人提醒他山頂不能留宿。

山頂的宮殿確實是不能留宿的,不是上面的道長們高冷刻薄,而是這座山就這麽大,上面攏共就只有兩間宮殿,一左一右,道長們也擠在宮殿旁邊的小房間裏棲身,並沒有給人留宿的空間。

不過尋常遊人不能留宿,不代表道人也不能留宿,也許這名道人本身就是上去訪友的,不然為什麽非挑在黃昏之後上山?

只有人提醒他道路危險難走。

每到這時,三花貓就規規矩矩的在路邊端坐下來,擡頭盯著這些人,像是在用目光向他們表達謝意,可其實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一路往山上去,走得艱難。

似乎比上次更難走些。

一方面是因為很多地方被上山下山的膽大遊人踩得光滑,或者幹脆給踩踏了。一方面是因為不斷有人在山頂上看完了日落,趁著天還沒徹底黑下來全都往山下走,若是遇到有人對向而來,錯身是很難的,往往得提前找好錯身的地方,即便如此,也依然是個心驚膽戰的過程。

道人通常是叫對方停在原地,貼著山體崖壁自己從他外面跨過去。

貓兒則是貼著崖壁、縮著脖子不動,因為體型很小,基本對人造不成阻礙,遊人自然行走,就能從她身邊經過,最多因為一只跟隨道人一同爬山的漂亮貓兒,覺得稀奇,朝她多投來幾眼目光。

三花貓便也與他們對視,滿心忐忑,懷疑對方是因為自己擋了他們的路才盯著自己看,因而更用力的貼著崖壁。

如此總算上了山頂,無驚無險。

此時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了,往下看大山已是昏黑的一片,山頂映著天光,稍稍亮堂一些,宮殿中的道長們已經開始打掃了。

拿著掃帚彎腰清掃的老道眼睛昏花,看見這麽晚還有人上來,眯著眼睛探出頭粗粗一看,不由得問道:“善信怎麽這麽晚還上山來?他們看太陽落山的都看完走了。等下下山的話,可很容易失足。”

道人沒有立馬回答,而是問道:“老道長怎麽不用根長點的掃帚。”

“神靈面前,多多躬身,是好事。”

“有理。”道人微笑答了一句,“在下上來有些要事。”

“什麽事?到這裏有什麽要事?”老道眯著眼睛看他,頓了一下,才又問道,“你是人還是鬼啊?”

“自然是人。”

“是人就好。是人就得走路下山。走路下山就得小心。”老道念念叨叨的,又將腳下這一塊掃完了,讓人懷疑他可能都看不清地面,只是挨著挨著無論幹凈還是不幹凈都掃一遍,隨即才直起腰來,又更仔細的看向宋遊,“哦?是位道友?”

“在下姓宋名遊,逸州道人,此番前來拜訪,是想借道長的宮殿一用。”

“借宮殿……”

老道正是驚疑不解之時,看了看宋遊,不知想起什麽,又低下頭,看了看他腳邊的三花貓,忽然睜圓了眼睛,眼中驚訝之色頓時大盛,將疑惑不解和原本的些許警惕全都蓋了下去。

“尊、尊駕姓什麽?”

老道甚至擡起了手來行禮問道。

“姓宋,名遊。”

道人耐心回禮答道。

“可是禾州與北邊那位宋仙師?”老道努力睜圓了渾濁的眼睛。

“在下確實曾去過北方。”

“哎呀……”

老道頓時驚呼出聲。

不大的山頂上多出來的談話聲和自家師父的驚呼聲,早就引起了幾名年輕些的道人的注意,此時全都聚過來,卻剛好見到自家師父慌裏慌張的將手在衣襟上擦拭,又雙手舉過頭頂,高高行禮,好似在拜親至的神靈。

“尊駕在上,請受太湖子一禮。”

“無功不受祿,無恩不受禮。”宋遊連忙前去攙扶,“老道長年歲已高,萬萬不可如此。”

“尊駕說笑了……”

老道長擡起頭來,面容黝黑,皺紋滿布,渾濁的眼中亦滿是滄桑磨洗痕跡,對著他說話,語氣卻是老年人感動哀痛之時特有的如訴如泣:

“北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受過尊駕恩惠的呢?”

“老道長莫要如此。”

“唉……”

老道長直起身來,擡起袖子,在臉上擦了一把,這才說道:“老道今日能得見尊駕一面,這輩子就算值得了。”

“老道長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