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亂入珠簾 (〇二)

妙真這廂剛墊著腳由後門溜進書房,就給人一把扯到屏風後頭。

慌亂間一瞧,是當家的曾太太,珠環翠繞間,擡起手捂了妙真的嘴,“噓,別吱聲。叫人家聽見,還當咱們家是什麽沒規矩的人戶。”

曾太太是妙真親娘去世後尤老爺娶的填房。說起來這段姻緣也有淵源,曾太太原是妙真親娘的陪嫁丫頭,她娘在世時就給老爺放下話說:

“我這病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連我都管不住自己。要是哪日我有個好歹,你就將曾倩扶正。她跟我一處長大,我知道她的脾性,往後必不會虧待我的女兒。”

果然,妙真她娘辭世後,曾太太當了家,便把繈褓中的妙真抱到房裏來養。就是後頭她自己又生下個女兒,也仍將妙真捧做掌上明珠。

妙真自記事起也將她當親娘看待,母女間要好得很,從沒個嫌隙。

這會妙真在她手底下險些喘不上氣,直著眼亂掙,“娘,您都快把我捂死了。是你們叫我來瞧的,又說我不規矩。”

曾太太這才松手,比著唇道:“噓!不是我們說你不規矩,是怕人家外人聽見這樣想。”

妙真撇了下嘴,向屏風上遞一眼,“您也不管管爹,揀個小廝還考人學問,天底下沒有比他老人家還會折騰人的了。”

曾太太狠剜她一眼,“再折騰也是為你,你倒不領情。咱們家但凡有一個肯聽我的話,我還能多活兩年呢。”

屏風那面擺了套桌椅,歪坐著個體態肥碩的中年男人。他那條胳膊搭在桌上,另一條胳膊招來管家到跟前來耳語幾句,就見那管家點著腦袋走向方才談笑最有派頭的那位青年說了幾句。

說的什麽聽不清,只見那青年態度一變,立時將腰杆挺起來,腰間抽出把折扇,“唰”一下展開,刹那姿態愈發器宇軒昂。

這青年道:“不知小生哪裏不好,難道連給尊府做個鞍前馬後的小廝也不配?還請尤老爺說明一二,小生回去也好自省自改。”

尤老爺眼力好,見他那扇面竟是唐寅的真跡,便端正身子,渾身的肉溫和地顫一顫,堆出一臉生意人的諂媚笑意

道:“豈敢豈敢,是公子才學出眾,我尤家廟小,不敢勞駕你屈尊降貴。尤某人雖不是什麽名門望族的出身,多年跑生意做買賣,也算有些見識,自然也有些自知之明。”

那青年楞了楞,心知露了馬腳,也不再費心歪纏,眼在屏風上流連片刻,彈彈袍子“哼”一聲,隨意打個拱手擡腿出去了。

尤老爺忙拔高了嗓子在後頭殷勤吩咐,“管家,快!送送公子!”

廳上只剩下兩位,隱隱約約地立在尤老爺肥胖的臂膀兩邊。妙真墊著腳只望其中一個,拿扇遮著與曾太太閑話 ,“娘,方才那個不好?怎麽給請出去了?”

曾太太乜一眼,“不是不好,是好過了頭,給咱們家做小廝,咱們哪裏擔當得起。”

外頭一向傳聞尤家大小姐天姿國色,自然少不得有那起浪蕩公子鉆頭覓縫想法子接近,這些年也是見著一些的。

也有這個緣故,尤老爺才要揀個可靠的小廝跟進跟出。

妙真額心打個死結,沒好氣地朝地上輕啐了下,“呸!”

兩人仍向屏風上瞧,那尤老爺肥肥的身子骨扭一扭,又歪到另一邊去,“吭吭”咳了兩聲,把手裏的泥金折扇緩緩收起來,笑問:

“你們都是有些才學的人,再用幾年功,也能走一走仕途。又何苦到我們家裏來搶著做個小廝?豈不是屈了才了嘛,啊,你們說是不是?”言訖洋洋灑灑大笑起來。

一位瘦得遭了災似的青年也跟著笑,“尤老爺有所不知,後生倒不是圖尊家這五兩銀子的月薪。只是常聽人說起尤老爺是咱們嘉興有名的大善人,雖是商賈,卻最器重讀書人。後生早想結交,叵奈富貴之家,不敢輕易高攀。今日得此良機,便趕來結識,望老爺不嫌。”

尤老爺低著臉把扇攤開,又撥著褶子一下一下往裏收,“不嫌不嫌,讀書人最該敬重的嘛。”

適逢老管家送了人回來,他大手一揮,吩咐道:“管家,去取二十兩銀子來贈與這位公子,只當是相識之禮。”

那青年得了銀子,歡歡喜喜謝過去了。

好嘛,這是趁機上門打秋風的!

曾太太白眼險些翻得昏過去,咬牙切齒抱怨,“你看看你爹,就顯得他有錢似的,非親非故就白送人二十兩銀子。”

妙真只得陪著笑臉勸和,“樂善好施也是積陰德的事嘛。”

她嘴上這樣勸,心裏也是瞧不上這些四處伸手的人,拖著一抹輕蔑的目光,繼而看下剩的那個人。

果然就剩了他。

屏風上的緙絲如煙如霧,他那雙眼睛隔著這緙絲終於擡起來,像是藏著些挖不盡的危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