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亂入珠簾 (〇七)

卻說妙真叫良恭去總管房裏領了月錢回家去一趟,也是體恤節下,有意要叫人家親友團聚的意思。可她鬧著別扭,不願將話明說,言辭裏都是記掛著她的椒鹽果子。

次日叫良恭到正屋裏來取買果子的銀錢,口氣也是不客氣的,掠過良恭那間屋門前時,把下頦擡得高高的,“你到我屋裏來一趟,我有話吩咐你。”

良恭那扇門白日從不關,太陽大,闔上裏頭就跟蒸籠似的。妙真進出院門便能瞧見他坐在窗下的椅上,半側的身影給斜來倒去的竹竿割得七零八落,人不知在想著什麽出神。

哪個小廝常像他悶著發呆?都是得了空就聚在一處賭錢吃酒。他越是沒惡習,越叫她認定他是深藏不露,腔子裏有顆叵測的壞心。

她鼻腔裏細弱地“哼”一聲,先一步回屋。

進府這樣久,良恭倒還是頭一回走進她的閨房。往日避忌著男女嫌疑,都是在廊廡底下聽吩咐。

而今進門,但見供案上供著一張美人圖。細細看來,卻不是什麽傳世的美人,底下一把三足青玉鼎內又插著香,想必就是那位先太太。

早在下人堆裏有所耳聞,這位先太太產下妙真不足半年便由假山上栽了下來,頭著的地,治了大半夜也沒救回來,也不知是個什麽緣故摔的。

欲問細則,那些人又都神神秘秘地搖手,“快別提,給老爺聽見,又要打人。這是老爺的心病,他不許人議論。”

外頭倒有傳言,不過都是五花八門不作數。有說這位先太太是醋性大,為尤老爺與她的丫頭有私情,想不開尋了短見;也有說是這位先太太生得奇美,有賊人趁著尤老爺不在家偷進府來欺辱了她,她才輕生。

總之蕓蕓總總,都是無憑無證。

不過由畫像看來,倒有一點是真,這位先太太果然生得奇美。從妙真身上,也能窺見幾分。想必也有些奇情,單看妙真這屋子,也能見得。

這屋子不比別的閨閣,所掛之簾全不用絲綢綾羅一類的布匹,懸的均為細軟竹箔。屋內陳設也是寥寥可數,琉璃瓷玉一概懼無,都是些木質的漆器。更妙處,這些器皿都是無棱無角的,案桌的四角也磨成了圓弧,連榻椅的扶頭也磨得光滑圓潤。

角落裏擺著各樣各色盆栽的海棠,盆卻是木料。也是稀奇,木料最不禁水泡,誰家養花用木頭造的花盆?妙真的屋子隨處都是反常的新鮮事物。

這是個珠圓玉潤而奇異芬芳的世界,不帶世間一點鋒利的銳角,十足十的溫柔鄉。將一顆冰冷堅硬的心擱在這屋裏幾年,只怕也少不得要柔化了。

良恭警惕著斜眼環顧,就見妙真從臥房裏出來,腰間抱著個精致的木匣子,遠遠看了他一眼,慢條條地走到榻上去。

“咣當”一聲,她把木匣子擱在炕桌上,“昨日月錢領著了?”

良恭迎著她轉著方向,半鞠著腰點頭。

妙真一廂情願地想,他是故意不用言語回話,恭敬俯首裏透著桀驁難訓。她發狠遲早要把他肚子裏藏的叵測居心剜出來。

面上卻維持著相應的高傲,“你是個下人,給我外頭買點心,我自然不好占你的銀錢便宜。我這裏拿錢給你。”

說著,打開那匣子,在裏頭翻翻揀揀的拿不定,索性往前一推,“你來揀,你看哪個夠。”

良恭走上前去,見是滿箱的銀子。有夾碎的,有整錠的,大小不一,大的用眼稱就有三.四兩,映著日頭,個個可愛耀眼。

晨光美妙,連眼前這個人,也顯得刁鉆得可愛了,兩片鼓鼓囊囊的腮幫子,像是塞滿了一些沒頭倒腦的刻薄話。

他瞟她一眼,噙起笑來,故意拿起錠三兩的。正要開口,卻給妙真一把搶了回去,“休想誆我的錢!這錠銀子買個攤子也夠了。”

“原來你知道啊。”良恭把空的手剪到身後,耷拉著眼皮望著她好笑。

妙真領會,這是在嘲笑她,她不服氣地梗起脖子,“大錢我心裏還是有數的,休想哄我!你個賊。”

正有些怒目相對的時刻,聽見花信笑嘻嘻的聲音飄進來,“誰是賊?”隨著打門裏進來,歡歡喜喜的面孔,顯然也是剛得了月錢的緣故。

迎頭看見良恭,那張面皮一紅,扭捏著坐到妙真身邊,“說誰是賊呢?”

這話兩個人對著說沒什麽,叫第三個聽去,到底有傷人的名聲體面。妙真不好再說,含混過去,“你耳朵長反了,在我屋裏問什麽賊?”

說話又埋頭在匣子裏翻揀一陣,拾了顆二兩的碎銀遞給良恭,“喏,拿這個去買。”

良恭欲要推說多了,偏看見花信沖他使眼色,“叫你拿著就拿著吧,不要多話。你越多話,姑娘越糊塗,她原本就算不清賬。”

妙真心下明白是給多了,卻不索回,扭頭擰了花信一把, “誰算不清帳?我曉得多了。”仰眼望著良恭道:“下剩的是你的賞錢。明日快些回來,我要吃熱熱的,冷了可就不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