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度雲移 (〇八)

良恭與安閬細說彼此家世,頗有些共通之處,都是家道早落,貧寒子弟。說著說著,漸漸並頭齊尾地走在一處,談笑間也慢慢沒了上下內外之分。

這是良恭的本事,不論貧貴,只要他想結交,言談舉止都能說到人心窩子裏去。早年間正是憑借這點心計,與嚴癩頭四處幫人收賬,或是威逼利誘,或是耍狠做兇,看人下菜碟,從沒有收不回來的。

安閬盡管考得功名,可這些年一味閉門造車,於人情應酬上並不怎樣精通,不過這一頓茶飯的功夫,就將良恭引為舊年知己。

兩人天空海闊說了一番,漸漸說回府上來,安閬那張笑臉在密匝的濃陰底下低了低,有些難承之重的態勢,“其實你我不論家世才學都相差無幾,只是飄茵墮溷,我比你時運稍好些,虧得還有姨父這一門親戚。他助我於微時,簡直叫我不知該如何報答。”

良恭把墜下的枝葉撩開,斜睇他一眼,“我進府近一年光景,老爺的為人我也知道一些。都說商人重利,他老人家倒例外,是個重義之人。他肯把大姑娘許給你,可見待你之心,你只要日後與大姑娘能琴瑟和鳴,闔家美滿,就算報答他了。”

“自然的,自然是應當的……”

安閬喃喃擡首,恰望見翠池遠岸有個姑娘款裙而來,手裏擰著個提籃盒,穿著銀紅長衫,蔥綠的裙。模樣盡管看不清,可那婀娜行貌卻是早嵌在心間的。

他眼凝前方,剪起條胳膊來,“依你看,你們大姑娘好不好?”

驀問得良恭疑惑,只怕他迂腐書生,忌諱著妙真跟前有個男人,便謹慎玩笑,“大姑娘的相貌,不說遠處,就是嘉興府誰人能及?自然是難得的。不過我未見過幾位姑娘,論起女人,實在不通。你問我真是白問,還不如去問二姑爺。”

“他懂什麽。”安閬笑嘆,“他們那些富足人家,論起姻緣只知道門當戶對。都說交朋友講究個“高山流水”,殊不知娶妻也需得心意相合。你想想,若是叫你經年對著個心語不襯的女人,又有什麽趣?”

說到此節,對面那姑娘已近前來,原來是白池。她看見二人,目光微微閃躲兩下,臉泛桃花,向安閬福身,“安大爺好。”

安閬稍稍側首望著她去。良恭遠近暗窺,心裏忽然有些明白似的,笑問:“安大爺見識得多,可曾見過比我們大姑娘還美貌的小姐?”

“嗯?”安閬回神笑道:“我這這大妹妹的相貌的確是世間難尋。可向來天公地道,賜她傾世之貌,必然就要拿走她一樣東西。”

“不知你所指因何?”

安閬只是笑著搖首。良恭以為是說她那諱莫如深的病根,他雖好奇,卻不好往深了打聽。

不想安閬卻又開口,“女人要是只是空有個美麗的殼子,跟畫在畫上的美人有什麽差別?”

良恭一言不發,只面對他笑笑。

看來男人與男人也不見得就是一國的,好色如歷大官人,只是驚鴻一面,就能舍得了千把銀子換一個沒大可能的機會;也有如安閬這等愛女人更愛與之心有靈犀的。

至於他自己,尚且未能安身立命,更談不上能為女人建立起一個遮風避雨的家。他幾乎自行掐斷了對女人的幻想,早判定了自己沒資格。

所以他公正地想到妙真那張妍麗靘好的面孔,上頭永遠嵌著兩顆貓眼石一般的眼珠子,靈動地四下滾動,點著瀲灩的波光——

天上的仙女哪知人間的冷暖,就是朱唇間偶有一縷嘆息,也不過是千金小姐無中生有的一點哀愁。

“我的姑娘,又嘆什麽呢?”

妙真仰起面孔看站在窗外頭的花信,也答不上來,反問:“你說,表哥怎麽就與良恭如此要好了?”

花信且把茶盤擱在窗台上,歪著腦袋琢磨,“安大爺不比二姑爺那樣的公子哥,才六.七歲家業就艱難了,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的主。良恭呢,也是家境貧寒。兩個人又都讀過書,自然有得話說。怎麽,姑娘不高興他們要好?”

“他們不該要好。”妙真把一條胳膊垂在窗戶外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是哪裏不對勁——他兩個不該要好,該打得頭破血流,故事裏常說的,紅顏禍水,她應當是個男人間的爭端。

他們沒能打起來,難道是她還不夠美?

她額心一斂,忙走到鏡前彎著腰照了照,抱怨著走回榻上,“表哥過來時,我才從床上爬起來,你瞧這頭發也是亂蓬蓬的……”

正說著,眼見白池提著藥走近院門,卻是碧玉無瑕,窈窕淑女。她也不知在想什麽,眼窩染笑,臉暈紅霞,直教妙真冷不丁自慚形穢。

她隔著窗戶喊:“白池,藥煎回來了?”

白池便由東廂門口繞廊而來,“煎好了,你沒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