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5 島礁

◎為什麽是它們吃我們,而不是我們吃它們呢?◎

這世上,出生便帶著記憶的人不多,不巧的是青鯊恰好是其中一個。

他記得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的事情,十三年的人生被拉得像三十年那麽長。

在這十三年的人生中,他經歷了許多人一輩子都經歷不到的事兒。

很多時候,他看著一臉傻笑的方天,都會忍不住疑惑。

這人怎麽可以這麽傻,怎麽可以這麽簡單就相信一個陌生人,甚至隨便出手相助,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來到萬佛宗,見到的人越來越多,看著那些人洋溢的笑容,聽著他們不足輕重的煩惱,他才明白,有病的人是他。

他不知道幼時的傷痕會追隨一個人多久,但是,每當他合上眼,那些血色的過往就在眼前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他出生在一個黑暗的洞穴內,僅有一點點微弱的光透進來。

洞穴的四壁常年濕潤滑膩,小小的硬殼生物橫著爬來爬去,時常在他睡覺時咬上一口,空氣中彌漫中濃重的海腥味,日日夜夜哀嚎聲與哭泣聲此起彼伏,從未停過。

五歲以前,他從未離開過洞穴,他只見過母親。

母親早出晚歸,每日帶回來的食物只有一點稀碎的海草和一小塊酸臭的肉塊,兩人靠著這點食物,活過了一天又一天。

從一出生開始,母親從未伸手碰過他。

如果喂飯時不小心接觸到了,她會尖利地慘叫一聲,然後狠狠地拍開他的手。那一天,他不僅沒有晚飯吃,夜裏還會失去唯一溫暖的草墊。

她望向他的眼神,既憤恨又厭惡,其中還夾雜著某種難以理解卻深入骨髓的情感。

她時常望著他頭頂的鱗片出神,而後忍不住睜大眼睛,使勁擺手,退到角落,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感情叫做恐懼。

青鯊永遠也忘不了,她第一次抱自己時,那雙溫暖的大手,就算是幾層草墊加在一起,也沒有那麽暖和。

可是,那雙手似乎被冰塊凍著了一般,一瞬間變得冰冷起來。

她的臉上浮現出古怪而暢快的笑容,接著她的手緩緩上移,掐住了他的脖子。

喉嚨好像被大石頭壓住,難以呼吸,他只能聽見她笑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猖狂。

他快要暈過去的前一秒,隱隱約約看見一只魚頭的怪物沖進來,揪住她的頭發,像倒提著拖把一般,粗暴地扯走了她。

一連幾天,他都沒再見過她,實在餓得受不了,他慢蹭蹭地走出了蝸居五年的洞穴。

漫天的光潑下來,一時之間閃花了他的眼,扶住洞穴的石頭,他才站住。

這裏是深海的一個島礁,不大,他站在高處的洞穴都能看見島礁的邊界。

島礁包裹在一層薄薄的氣泡內,裏面充滿空氣,外邊是無窮無盡的深海和虎視眈眈的魚蝦鯊蟹。

島礁的邊際上層層疊疊累積了無數洞穴,就像森林中被打碎的蜂巢一般,密密麻麻擠在一處。

島礁內生活著許多人,有的長得和母親一樣,有的是長得和他一樣的怪物。

他們看見他的那一刻,都停下手裏的活計,微微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接著脊背又彎曲下去,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繼續手頭的事兒。

一個鯊魚頭的海族走來,把他帶到島礁的邊緣,指著氣泡外的一灘破布,大笑著說那是他母親。

那塊水域是淺淺的粉色,與四周的海水顏色決然不同。

紅色的碎屑在水流中上下起伏,幾十只一臉饜足的魚蝦挑釁地盯住他,接著沖進粉色的水域內,撕碎了那塊破布。

五歲以前,他只見過母親。

五歲以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

鯊魚頭在他腳上戴上沉重的鐐銬,然後把他扔進人群中,吩咐他們看好自己。

脫離洞穴,進入群居的族群後,他學會的第一個規則叫階級。

那些長相奇異的海族是主人,同他一樣戴著鐐銬的人族或混血是奴隸。

當奴隸是一件很艱難的事兒,因為他永遠也分不清主人們的心思。主人們笑臉盈盈地諷刺完他的長相,樂得捧腹大笑,可是轉身間那鞭子又落到了他背上、頭頂。

他時常懷疑,到底是哪裏惹主人不開心了。

白天,他跟在奴隸群中,聽主人的吩咐,建房子、活泥土、敲蚌殼、挖珍珠等,各種事兒都幹過。

晚上,混血小孩子們同女人們睡在一個大洞穴裏。

小孩子們睡得很快,可是女人們總是躲進洞穴最角落,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恐懼地緊緊盯住門口。

不久,一只只長相奇異的海族醉醺醺地走進來,拖走一個、又一個女人,就像那一晚拖走母親一樣。

夜裏,除了潺潺的海流聲,還有沉重的喘息聲、痛苦的哀鳴聲、痛罵聲、呵斥聲、悶哼聲……